爸爸走那天,是个雨天。
细密的雨织成天幕,黏连在玻璃上。从窗向外看出去,是顶绿的常青榕树。像极了家门口的龙眼,每每酷暑时分,翠色欲流,硕大的棕黄色龙眼火热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我喜欢跳起来碰它们,反复的问爸爸,到底能摘了没有啊。
爸爸背着手刚从田里回来,凉鞋沾了泥,脚趾缝里还是干净的,卷到小腿的裤子,那些总爱贴在人衣物上的小杂草紧紧爬着爸爸,好像抓到救生圈,“还早,还早。”
还早,还早。
爸爸似乎总爱说这句话。他性子慢,总是笑呵呵,舒展的眉眼里总蕴着温柔世间的万物。
哪怕是躺在白色病床,身旁都是机器,无法起身的时候,哪怕是我含着眼泪,握住他依旧干燥宽厚大手的时候,哪怕是我忍住心碎,还像稚童一样撒娇问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的时候。
他也是这么回答,
还早,还早。
雨下大了,已经不是数万绣花针落地的声音,而是瓢泼砸地的愤懑和无奈。
大雨顺着屋檐下滑泼在地面,我手足无措的擦擦裤腿,去厕所拿了红色的盆子在屋檐下接水,爸爸说了,这些水是不必要浪费的。
黑云压城,空气里有种厚重的雨味儿,像爸爸的味道,深沉又厚重。
闪电像一条急速飞过的银龙,天光乍破。
我慌忙的跑进房间捂住爸爸的耳朵——我的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待人处事的时候是个彬彬君子,下地农耕依旧风度不凡,但偏偏遇到雷雨,他成了个孩子。他最怕打雷,每回夏雨连绵的午后,总会响一阵子的累,他会蹿跳着躲在母亲身后,“哎呦,打雷了!”
外面的雷更响了,我捂着爸爸的耳朵更紧了。
他闭着眼,不为雷所动,眉眼还是舒展的。
虽然我知道他听不到了,但是我仍担心他会害怕。
我的爸爸,我那像孩子一样怕惊雷的爸爸。
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天,他还是会冒着雨给我们出去买来吃食,逗我们开心。
竹篮里的鲮鱼,白布覆盖的热豆腐,昂贵却也少不了的水果。
就像世间的大多数父亲一样,孩子总归是最重要的。哪怕自己吃的不够好,孩子也要吃饱穿暖。哪怕自己再不喜欢下雨天,还是会换上凉鞋出门,让睡醒午觉的几个小家伙们能看到红彤彤,水亮亮的苹果。
在这样的雨天,很多时候也是空闲的。
爸爸爱书法,所以他也会待在他的小天地里,舞文弄墨。两耳尽是风声雨声,腕部用力,挥毫之下是刚劲有力的字体。颇有疾风劲雨里岿然不动的将风。烟酒他是不爱的,却独爱那一个个规整的方块字,爱那刺鼻的浓墨,爱那和文字对谈的小世界。
爸爸的手心有大小不一的茧子,有干农活拿锄头磨的,也有常年握笔练的,他好像比很多同龄人老的慢,手上也没有太多皱纹,那双大手依旧厚实。
病痛让他瘦的两颊凹陷,但是我总固执的认为,他只要笑起来,依旧是两颊鼓鼓而红润,眼底带笑的他。纵然坐起身对他来说已是难题,但他固执的要起身给孙儿剥橘子的那瞬间,我还是觉得,只消几分钟,他就能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对着镜子,臭美的把衬衫上的褶皱用手掌捋的平滑,衣领也要折的恰到好处,外套要穿的整齐不能歪斜,搭配的皮鞋也要用鞋油擦的锃亮,然后他走过那棵巨大的龙眼树,踩在阳光里,对挑着鱼的小贩招招手,“一篮子鲮鱼,谢谢。”
雨停的有点突然,瓢泼的巨响和轰鸣雷声渐息,我晃神,目光从黑白照上移开。
滴,滴。
雨水掉在窗棂。
指腹还停在那舒展的眉眼上。
一颗雨珠从凝结到沉入泥土里需要多久?
一小时?半小时?五分钟?
我想,这场雨,大概用了二十多年。
从我呱呱坠地,被那双大手抱起。
至我长大成人,被迫和那双手分离。
这场雨路过了被爸爸摸着头一起吃龙眼的岁月,路过了和爸爸踩过的长出青苔的石板路,路过了爸爸笑着招手,叫我小名的那些日月。
这场雨,下的太久太久了。
我想,如果每一滴雨,都承载我的想念,或是承载爸爸对我的思念,那么,这场雨也许还未停。
如果你要问我还要下多久,
我只能回答你:
还早,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