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系列》
浙江省舟山市 张怡静
1:悼念表妹
最近看到六连知青群里,有战友把一部分还在兵团的旧照片集结成册,制作成小视频发表出来,里面有我表妹——娟的身影。

有人说:逝去的人如果还有人念想她,她就没有从人间彻底消亡。其实我还是经常想起表妹,但不想再与别人提起这件伤心的事,把她默默地埋在心底。今天突然看到表妹的照片出现在眼前,难免又勾起我对她深深的愧疚和思念。
表妹叫娟,是她把我从离团部最偏远的八连,调到就在团部附近的六连。
那天表妹和一个舟山好友一起赶着一辆小毛驴车,来八连接我。我们有说有笑地坐在毛驴车上,只见周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荒凉碱滩,几乎见不到人影,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芨芨草。毛驴车走在高高低低、黄土飞扬的土路上,我们虽然急着往团部赶路,心里依旧是年轻人的激情和快乐,我们嘻嘻哈哈地谈笑着。我的心里对只匆忙见过一次的团部更是充满好奇,团部有一条不算长的街道,有邮局有商店有照相馆,据说还有一家大通铺的旅店,一家澡堂,还有卫生队,也就是团部医院,这和偏远荒凉的八连相比,简直就是进了城。
这次调动,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根本不敢奢想,是好心的表妹替我想到的。
我和表妹虽然是亲戚,但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压抑,两家人害怕互相影响受牵连,家长们几乎都不敢见面。
可是好心的表妹知道我在八连后,就特意到八连来看我。看到八连这么偏远,被战友们称作 “ 西伯利亚 ” ,于是就说把你调到六连去,咱们姐妹在一起。那时表妹在六连当缝纫员,她在家停学那几年学会了缝纫,当上连队缝纫员后她把连长一家的缝纫活儿都包了,利用这层关系她请求连长把我调去六连。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她,她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如果她能活到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要送上一份厚礼。如果她能活到今天,我们会经常相聚,该有多少聊不完的话题,那难忘的兵团岁月、和我们的儿孙家事、女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可是她还没结婚,就带着一颗凄凉的心,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夜里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我在一个似曾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有水流在哗哗地流淌,隐隐约约还有两排小树林。我忽然想起来,这是内蒙兵团的渠沟,我是坐在渠坝上。渠沟里的水流突然翻滚起来,水上飘着一个露着脊背的身影在起伏,身躯被水流冲的上下晃动,我很害怕。突然这个人一下子翻转过来,天哪,竟然是表妹!她的眼睛紧闭着,黑黝黝的头发在水里飘着,水里还飘着枯枝败叶,刺划着表妹的脸庞、、、我惊叫一声醒过来,心脏砰砰地急跳着,这下我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表妹。
我回想起我曾经去过表妹家两次,见过她的父母。表妹的父亲是我的表舅,她们是我外婆娘家的亲戚。表妹的母亲端端大方,慈祥和气,气质很好。我一进去表舅妈就笑着和我说话,站起来个子高高的。表舅的气质更像一个私塾先生,五官长得英俊,穿的干干净净,只是一脸严肃,说话慢慢的。他们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表舅原来有一家厂房,是制作服装的,好像还制作地毯之类的,在上海也有生意联系。解放后不但因为是资本家 ,还被人告说他给国民党也制作过服装,从此表舅就被打趴下。表舅家好像有六七个孩子,他非常害怕孩子们不懂事,在外面再惹事,所以他对孩子们严加管束,孩子们很听话,也惧怕他。
我记得表舅的家就像北京的四合院,走进大门是一方不小的天井,原来是他们一家人居住,后来有好几户人家搬进去居住,大概是解放后四合院被充公,是新增加的住户。住在这样公开的环境里,表舅一家只能时时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我还记得在六连时,表妹家里经常寄来包裹,有鱼鲞、紫菜、挂面、虾皮等,那都是表舅妈惦记女儿千方百计省下来的食物。
我的家境比表妹家凄惨,我连父亲都丧命了,母亲没有钱给我寄包裹。每当表妹寄来包裹,就把我叫到她身旁,一定要我和其他几个舟山战友一起打牙祭,我想躲都躲不开。表妹热情地给我拿碗拿筷子,一脸开心地叫我一起吃,我还记得她忙得一脑门子热汗、憨憨又热心的样子。
我又回想到表妹投渠后,当时有个战友打电话告诉我说:“ 你表妹带着身孕已经投渠死尽。投渠的那晚,有人看到那个负心男人从你表妹的小屋里走出来,是他欺骗了你表妹、、、” 当时告诉我的战友说的很明白,这个负心的男人有名有姓,我认识他,也是舟山老乡,是个老三届,而且他已经和好几个女知青谈过所谓的恋爱。但我还是不便说出他的名字,就让这个负心的男人永远沉寂吧,但是他的心灵能永远沉寂吗?
那个告诉我真相的战友,我至今想不起来他是谁?是在公用电话里匆匆告诉我的,所以至今是个不解的谜。那时的电话传声不标准,我无从猜测是谁。
娟投渠的时候已经有许多知青离开兵团,那时已经不叫兵团,叫农场。娟的老乡好友有上学的,招工的,病退的,都已经不在她的身边,我也已经调离六连,表妹已经是 形单影只, 没有人好商量。那时表妹在团部的商店里当售货员,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
两天不见娟去上班,人们只好打开娟的房间寻找她失踪的线索,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看到床底下有一个空酒瓶子,和一团揉皱的手绢,还有一本被撕掉大部分纸页的日记本,里面只剩下几首爱情诗。
娟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到处找不到她已经有两天。一个女知青突然诡异地失踪,这个可怕的消息迅速传遍 团部和六连 。那两天还留场的知青们都人心惶惶,这个女知青是死了吗?是怎么死的?尸体在哪里?娟在团部供销社,大家都认识的,阴影笼罩在团部上空。
第三天,寻找娟的人们才想到去渠沟里打捞,这才把表妹捞上来,用一块门板把她抬回去。后来有女战友告诉我说:“ 那天真吓死人啦!当时我与十一连领导正在团部开会,住在团部招待所。一天傍晚,听说招待所后面渠沟里有人淹死,我和一个战友跑过去看,只看到水面上露出一个人的后背,两手两脚及头颅淹没在混浊的泥水当中看不清。当时渠坝上已经站着很多人,但没有人敢下水去。这时,十一连连长叶超准备下水去捞。我不敢看死人,看到天色已经麻麻黑,吓的拉着战友赶紧逃下大渠,顺着大路走向邮局旁边。再回头看到几个人抬着躺在木板上的尸体,身上盖着一点东西,木板嘀嗒着泥水,一只手支棱在外面一晃一晃的,朝着我们急匆匆走来,吓得我赶紧蒙住脸不敢再看下去、、、”
我一想到这个女战友的话,就像看到表妹那只支棱在门板外面的手。表妹伸着手在要什么?她是死不瞑目,她还在记挂着她的爱人,想着和爱人有朝一日再牵手啊?
我猜测表妹临死之前,还在爱着那个负心的男人。
表妹是一个比较保守的女孩子,而且她的恋爱观非常正统。当我和六连的一个天津知青石头相爱时,因为表妹一直在六连,亲眼见到石头被连队关押禁闭一个多月,还在连队被作为反面教材轮班轮排搞批斗。石头是叛逆型的,爱打抱不平,讲哥们义气,敢顶抗领导。还会拉一手二胡,爱唱歌,也爱看些文学书。连队就说他看黄色书籍,唱黄色歌曲。他有个半导体,又说他偷听敌台,就这样把他关起来整他。批斗他时,身边的知青战友胆小怕事的就疏远他,还有个别人揭发告密得以自己入党提干。石头索性剃个光头直挺挺地站在台前,也不低头。有个天津女知青当时慷慨激昂,上台扇石头耳光,后来女知青被提干当了副指导员。石头在和我述说这些遭遇时,眼里有泪光。他会拉 “ 二泉映月 ”,那凄婉的琴声催人泪下、、、
表妹是亲眼看着石头被批斗的,她竭力反对我和石头的恋爱,但她已经不能阻止我,气得表妹干脆不再理我。后来我调到云母矿卫生室,她也调到团部供销社。
表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个党员,是个提了干的知青,而且他正在办理调动手续。表妹死后不久,这个负心汉就以干部身份调回家乡,继续当干部。
那晚,那最后的一晚,是表妹叫他来的,他是表妹的初恋,表妹要和她心爱的男人做最后的告别。表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依依惜别,心里在流泪,但她不露声色。
负心汉说了许多,说他是无奈,他喜欢她,但是家里不能接受娟的家庭出身。男人的父亲是某国企的书记,怎能娶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儿媳妇。男人说我不能帮你,我是党员干部,要是暴露了我们的事,我的前途就完了。你还是想办法自己回家,让家里人帮助你解决,去流产吧。
这个话题已经说了多少次,娟捂住他的嘴,不想再听下去。娟安慰他说你回去吧,我不怨你,我自己想办法,我不会暴露你的。娟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他,这是最后的拥抱。娟的脸贴在男人的脸上,忍不住流出来的眼泪糊了男人一脸。
娟曾经给家里写信,要求回家探亲,娟其实在希望父母能救救她。
可是娟家里的旧房子正在修补翻新,因为是几十年的老宅,禁不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破败漏水,门庭也斑驳脱落不好看了。家里接到娟要求回家的信息只好回复她说:“ 你先不要回来,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你回来也没有地方给你睡觉,过几个月再说。” 家里不知道娟已经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是在求救啊!
娟其实也非常害怕回家,害怕把自己未婚先孕,而且那个男人不能娶她的残酷现实说出来。娟的父亲家教非常严厉,一想到挺着肚子站在父亲跟前,娟就发抖,她怎么开口啊?
眼看着 肚子一天天凸起来,再用腰带系都系不住,已经有同事说娟,你怎么越来越胖了?娟不能再等了,她怕丢人,她决计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兵团已经是移交地方的农场,剩下她一个人怎么活?而且要活在别人的嘲笑中,被人指指点点,没有男人的女人,自己偷生下孩子养着,不要脸!这个没有爸爸的偷生的孩子也要被人嘲笑,被人指指戳戳,娟和孩子一辈子抬不起头,娟不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娟越想越绝望,家里也没有后门可以帮她离开中滩农场,她惟一的出路就是去死。
此时的娟已经不害怕死,她精神恍惚,怕的是自己一下子死不了,那渠水不是很深,渠面也不是很宽,万一自己一挣扎站起来怎么办?娟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两块砖头和一根绳子,试着在自己身上捆了又捆。娟不恨她的男人,娟看到男人的脸上挂着忧愁,娟还心疼他,还凄哀地说:“ 你不要难过,你会好起来的,你以后再找一个好姑娘,忘掉我吧。是我不好,是我的出身连累了你,我自己想办法,我不会暴露你,你没有让我们的恋爱公开,谁也不知道,我也没和谁说过,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回去,我会保全你的、、、”
所以娟要不留痕迹,到死也不能暴露爱人。娟把日记本撕了又撕,把写好的遗嘱又撕掉,就让这个见不得人的谜永远是个谜吧。只是眼泪不住地流,哭湿了手绢,揉成一团,最后掉在床底下。
娟是个胆小的姑娘,特别怕黑夜,尤其怕这戈壁滩上少见人影的晚上。为了壮胆,娟已经准备了一瓶酒,喝光了一瓶酒,空瓶子也滚到床底下。
娟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走到黑夜里,已经是半夜,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风声呼呼,树影沙沙。娟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她觉得男人就陪在她身旁。娟一路走一路还在喃喃自语:“ 我走了,你不要哭,你一哭人家就知道是你了。我没有留下一丝有关你的痕迹,不会影响你,你不要害怕,你千万不要哭。今生咱们无缘,来世我还要和你在一起、、、” 娟一路还在想着那个高高个子,外表潇洒的男人。娟到死也不知道这个比她大五岁的男人是个伪君子,是个两面人。娟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第几个女人,娟是爱错了。
到了渠坝上,娟把砖头捆在身上,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一股小旋风刮过来,盘旋在娟的身旁簌簌地响着,仿佛在说可惜呀可惜!黑夜沉沉,没有人来救她,娟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娟无法在耻辱中生存,娟只有一死。
我仿佛就是娟,躺在床上,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臆想,眼泪流了一枕头。我的好表妹,还有人在想着你,你没有完全消逝,我们知青虽然都已进入老年,但还是有战友在怀念你,我们是永远的知青,永远的战友,六连群聊的小视频里还有你呢!
2:探亲
序:我以前写过一篇《探亲》,那是自己一小段真实的体验。今天写的《探亲》却是一个北京女知青的探亲,但是我仿佛一直跟随在她的身旁。
内蒙的冬天来临,夜里下了雪,早上走出宿舍睁不开眼睛,只见一片白茫茫,万里雪莹好风光。北京知青旖帆拎着准备探亲回家的、大大小小的行囊,站在宿舍门口遥望着雪景,心里是喜是悲自己也说不清楚。不一会儿,她弯弯的睫毛上就结满了霜花,头上身上也都落满雪花,好像一个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一起回家探亲的战友们,一个个从宿舍里走出来。
旖帆是在一九六九年的夏天 ,才十七岁的她,和大批认识或不认识的少男少女,一起坐上列车,到内蒙兵团当了军垦战士。
旖帆算是幸运的,因为她的哥哥姐姐在她之前,分别被插队到山西和宁夏的农村,这样,旖帆才被例外批准加入军垦兵团。否则因为父母正在被审查靠边站,马上要被迁出北京市去五七干校,一般这样的家庭背景,大都只有被插队的可能。
今年,旖帆刚满二十岁,这是她到兵团三年后的第一次探亲。旖帆高兴地和战友们一起坐上火车,心里却还在忐忑不安。
车厢里拥挤又乱糟糟,当年的绿皮火车又挤又脏,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还有钻到座位下蜷曲着的,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你想上趟厕所都挤不过去。
旖帆一直在担心,到了北京站,战友们一下车就会四散奔走,剩下她独自一人要换乘南下的列车,去遥远的湖北探望父母。父母在旖帆离开北京后不久,也被逐出北京,到湖北乡下的一个五七干校接受改造。那个地方旖帆从来没有去过,无法想象。旖帆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大学毕业,会几国外语,原职在北京一所秘密研究所工作。爷爷原来是私塾先生,后来追随孙中山,是个小有名气的地方志士,地方传记里还有记忆旖帆爷爷的文章。因为家里有几亩地,解放后被定为地主成分。旖帆母亲是教师,这源于旖帆外公的喜好,外公家里虽然拥有几亩地,但留学过的外公喜好教育,自己创办了一所中学。旖帆母亲在学校里耳濡目染,长大后就成了一名教师。因为这样的出身,文革一开始,他们都被靠边站。
旖帆忘不了她还在北京时那些恐怖的日子,权大气粗的工宣队员肆无忌惮,随时可以闯进她们的家里翻箱倒柜,砸水壶敲桌子,甚至就驻扎在旖帆的家里不走。几个工宣队员轮流倒班熬夜,对旖帆的父母搞逼供信,不让旖帆的父母睡觉,要他们交待在旧社会的罪行。
那天,旖帆看着父亲被押跪在桌子旁,痛苦地几次把头去撞桌子,额头都撞出血了。旖帆忍不住哭着跑过去,跪在父亲脚下乞求父亲说:“ 爸爸,你就交待吧。”
旖帆父亲睁开血红的眼睛说:“ 爸爸在解放前只是个学生,你让爸爸交待什么?”
旖帆的家在文革开始以后,忽然之间就崩塌了。原来他们住的楼房有三居室,旖帆有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二个弟妹,一家七口人乐淘淘的日子突然消失,他们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接着,上山下乡开始,哥哥姐姐转眼之间就被插队走了,家里马上挤进来一户人家同住,原先的空间再不是一家人自由的空间。旖帆也马上要离开父母,远走遥远的内蒙。
那时,又开始搞什么五七干校,父亲被点名必须离开北京去五七干校改造。母亲异想天开,想自己代替父亲去五七干校,留下父亲在北京。那时就像上山下乡一样,说去五七干校是自愿报名,于是母亲去报了名。谁知这样一来,父母都被批准去干校,父母双双被迁出北京,一同去五七干校,房子上交。结果母亲只好带上旖帆的两个年幼的弟妹,一家人就这样四散分开,从此北京再不属于他们。
母亲当时伤心地告知旖帆说:“ 帆帆啊,你不要难过,你走后,爸妈也要离开北京,去湖北的一所五七干校。以后你探亲不能再来北京的家,北京已经没有我们的家了、、、”
为此,旖帆临走那晚,依依不舍地在屋子里转着走着,伤感地地看着自己温馨的家,她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她还画了一幅家居的草图,她在心里和这个伴随她成长的、温馨的家,做着最后的告别。
此时,坐在北京车站候车厅的旖帆,掏出那张已经被揉皱的北京家居的草图,看了又看,她眼里泪汪汪的。她委屈地在想,妈妈在五七干校的家是什么样子呢?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五七干校那个家的模样。
一路上让她忐忑不安的是,后面一段旅程是她独自一个人的旅程,而且是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母亲在信里说:你到了武汉下车,再坐七个小时的公交车,下了公交车,还要走三十八里小路,大概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妈妈的家。你爸爸的地方还要远,还要再走上二十七里路,(妈妈是数学教师,对数字情有独钟)我和你爸被分在两地改造,我们见面只能在星期天早上,一方赶路去另一方,抓紧时间见一面,天黑以前要赶回原地,不能耽误第二天出工。你先来妈妈这里吧,妈妈下了班就赶过去接你,也许在半路就能接到你了、、、
旖帆在连队已经有过艰苦的锻炼,挖渠挑泥,挑猪食挑水,她知道找一根扁担,挑着行李比拎着轻松一些。而且旖帆读过一篇小说,说武汉的码头车站有很多挑夫,而且女的多,她们就靠一根扁担养家糊口。还真是的,旖帆在武汉一下车, 就看见有旅客拎着行李在喊:“ 扁担!扁担!” 就有好几个女挑夫跑过去伸着扁担抢着挑行李。
旖帆很快买到一根扁担,她挑着自己的行李上路了,旖帆怕的是在路上遇见坏蛋,车上总算一路平安。现在她挑着行李走在南方的乡间小路上,空气是湿润的,地面也是湿润的,周围是水光光的,天是亮晃晃的,太阳还在头上。
挑着行李走了几里地,旖帆已经很累了,虽然是冬天,汗水已经浸湿额头,大棉衣早就脱下,搭在扁担上,肩膀也疼起来,俗话说千里无轻担。但是她不敢放慢脚步,太阳一点不客气,一点一点在往下沉。
女孩子就怕天黑一个人行路,尤其是在陌生的他乡,旖帆不停地换着肩膀,脚下却一点不敢怠慢。
此时,她后悔行李太多,都是连队老职工们送的黄豆、瓜子、和野果干、还有一包咸菜疙瘩和几包大土豆。老职工家属非常喜欢和她们一起种过菜的旖帆,听说旖帆要探亲,纷纷送来自家的土特产,旖帆只好一一收下。又舍不得扔掉,那时物资匮乏,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但挑在肩上就是负担。
就在旖帆气喘吁吁,已经心有余力不足,眼看逼近天黑时,妈妈的身影远远地出现,越来越近。是的,是妈妈,只是已经失去原先留在旖帆印象里文雅干净的样子。妈妈一身农妇的打扮,又黑又瘦,头发凌乱,身上还有一股猪饲料的味道,旖帆差点不敢认了。但这就是妈妈,是旖帆朝思暮想了三年的妈妈。旖帆扔掉扁担,一头扑进妈妈的怀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摸着妈妈瘦削的脸庞,不知道是哭自己一个女孩子一路颠沛,又怕又累;还是哭身为教师的妈妈被改造落魄的委屈,心疼妈妈。
到了妈妈的家里,其实就是一间简陋的竹棚子,泥糊的土墙,推一下都会摇晃,四壁如洗。一个灶台、一个破桌子、两个竹床、就像是逃难的人家。妈妈说你大妹妹去附近农场当了农工,后天星期天回来。妈妈叹息着说:“ 五个孩子的青春都被耽误,没有一个好好读书的机会,唉,帆帆,你可要坚持自学、、、”
到了今天,妈妈才告诉旖帆,你爸爸在另一个地方放鸭子,每天天不亮,就要提着马灯,把鸭蛋从一个个草窝里捡出来,点好数,做好登记,交上去。然后带着干粮,赶着大群鸭子下河,摇着小竹筏跟着鸭子在河上漂上一天,监护着鸭子,傍晚才能收工。
妈妈的工作是用粉碎机加工猪饲料,要定量完成。开始妈妈每天要加班加点才能完成,现在好了,基本上能在上班的时间里完成。
旖帆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让一个中学教师,一个工程师,干这样的体力劳动?他们的脑力劳动就不是贡献吗?
旖帆在竹棚子里歇了二天,要求去爸爸那里看看,妈妈说后天星期天你爸爸就可以过来看你。
旖帆说:“ 我不但要看到爸爸,我还要看他怎么放鸭子?我一定要去看看。”
南方雨多,妈妈让旖帆背上一把雨伞,旖帆又开始徒步。这次轻松多了,没有担子,路也近了。旖帆望着南方水乡到处是沟渠河流的田野,跑跑走走,跨过一座座小桥,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父亲,她的兜里还揣着一个烤熟的大土豆,要给爸爸吃。她忍不住高兴地哼着一首草原歌曲,跑着跳着。
很快走到爸爸那里,老乡指点她找到爸爸放鸭子的地方。结果看到的爸爸穿着破棉袄,腰里系着一根草绳,披着蓑衣,背着斗笠,撑着一根竹竿站在竹筏上,就像落魄的劳改犯,胡子头发乱蓬蓬,脸色憔悴。
昔日受人尊敬的爸爸,看到女儿旖帆站在岸边,他直瞪瞪地瞧着她,傻了半天,才认出是他的女儿,嘶哑着嗓子喊出一声:“ 是我的二姑娘,我的帆帆、、、” 父女俩都几乎不敢相认。
旖帆已经是泪湿眼眶,喊着爸爸,一步跨到竹筏上,紧紧地抱住爸爸说:“ 爸爸,爸爸!你、、、”
眼泪在旖帆的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忍住才没有哭出来。旖帆扬起头看着爸爸,含着眼泪笑着说:“ 爸爸明天回家,让妈妈给你理发,还要刮胡子,不要这胡子拉碴的样子,帆帆要看爸爸干净的样子。” 看着颧骨突出的爸爸,旖帆心疼地说:“ 爸爸瘦多了。” 一边赶紧掏出一直捂在胸口的土豆,递给爸爸说:“ 爸爸,你快吃,还暖着呢,这是我们内蒙兵团的大土豆。”
这次回家,妈妈才告诉旖帆:“ 爸爸忍受不了被劳教的侮辱,几次交待后事,想要了断自己、、、” 是妈妈苦苦的劝说和乞求:“ 孩子们需要爸爸,你是我们的顶梁柱,你一定要活下去,政治运动会过去,你一肚子学问会有用的,我们能再回北京,为国家做贡献、、、” 是妈妈温柔的劝说和鼓励,才保住爸爸没有走上绝路,保全了这个家。”
第二天,旖帆和爸爸一起回到妈妈的家里,姐姐和哥哥也从陕西和宁夏赶回来探亲,一家人在那个漏风的竹棚子里团圆。吃饭时,大家高兴地围坐在一起,旖帆又掏出那张北京家居的草图,给大家看,一边说:“ 哥、姐、你们还记得北京那个家吗?”
大家传看着草图上的家,小弟叫喊着给我看看。上面有一间父母的卧室,有一排父亲的书架,和姐姐哥哥们的架子床、、、旖帆抹着眼泪,爸爸也低下头,只有妈妈笑着说:“ 没关系,我们会回去的,我们会在北京再建起一个新的家、、、”
这次团圆,大家哭哭又笑笑,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否则把那间简陋的竹棚子录下来,该是多么宝贵的历史见证。
那年是一九七二年,林彪出事后,形势开始有所改变,妈妈大概已经听到一些内部消息,她更加自信,告诫爸爸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十几天的探亲假很快过去,旖帆又坐在回内蒙的绿皮火车上,想起妈妈说的话,心想如果不是妈妈也跟着爸爸一起去到五七干校,说不定爸爸已经不在人世。旖帆心里不禁泛起浓浓的感激:妈妈,我有一个好妈妈!
兵团战士三年以后可以每年一次探亲。旖帆的第二次探亲时,妈妈的预言真的应验了。在旖帆到武汉乡下探亲后的第二年春天,旖帆父母真的得到平反通知,并且很快就让他们返回北京,立即上班,因为那个秘密研究所有重大任务,急需人才、、、父亲后来晋升高工博导,还发表了有关原子的论文,被国外引用。还有人来到国内专程拜访父亲,因研究所保密,他们被安排在华侨饭店会面、、、这里就不一一述说 了。
再说旖帆的第二次探亲,她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那是高兴,那是激动。旖帆不用再换乘火车单独南下,再挑着担子去走那十八公里的乡间小路,她可以和战友们一起愉快地走进北京城,直接坐公交车回家。
旖帆在北京又有了新家,也是楼房,但不是在老地方,是旖帆在文革时经常去玩的一个大院里,是秘密研究院的职工宿舍大院,离旖帆原来的家很近。文革时休学,旖帆在大院里看到过许多大字报,其中有批判 “ 原子弹之父” 钱三强和 “ 中国居里夫人” 何泽慧夫妇的大字报,他们夫妇都是在解放初从国外回来,参加祖国建设的好人。现在也是从五七干校被召唤回来,重新工作。
旖帆又回家探亲了,大妹还留在湖北的农场,哥哥姐姐也都在插队的山西和宁夏,但有爸爸妈妈和小弟三个人,在北京的新家热切地等待着她。
旖帆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时,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心想,湖北那个难民所一样的竹棚子,还在吗?以后还会有五七干校吗?
旖帆说不会再有了,但是旖帆做梦还会经常看到湖北乡下那间四面漏风的竹棚子,和一脸憔悴地站在竹筏子上的父亲。
3:养猪班里的女犯人
北京女知青依依坐在团部的缝纫室里,正咔咔地踩着缝纫机,给肚子里的小宝贝专心致志地缝纫着一件小衣服。依依已经怀孕四个多月,由于她个子高,身材苗条,穿一件宽大的兵团服,竟然一点看不出来。
依依原来在大田班,由于她缝纫手艺好,到兵团连队不久,就被调到团部缝纫室工作。依依本来就长得白净,到了缝纫室,躲在屋子里不再遭受风吹雨淋,不再被烈日暴晒,皮肤更加细腻水灵。依依的性格很随和,待人接物热情又贴心,见人就笑着打招呼,端水让座,很是讨人喜欢。依依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一群弟妹,家境不富裕。文革停课时,常年劳累的母亲叫依依学缝纫,依依听话,学下这门手艺,谁知就是这门手艺害了她。
一天,团部军人孙干事来缝补一条军裤。军裤是崭新的,只是裤裆脱了线,缝纫机扎一下就行。孙干事长得膀粗腰圆,是坦克兵出身,才三十左右,老婆和孩子都在遥远的老家乡下。依依放下手里的活,先给孙干事扎裤子,咔咔几下就把军裤缝好,笑眯眯地递给孙干事。孙干事望着白净温柔的依依姑娘,心里很舒服,不想马上离开,没话找话说:“ 你咋叫依依啊?挺好听的,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孙干事随便地问道。
我原来的名字不是这个依依,是手艺的艺,我妈说一个人有了手艺就不会饿死,就叫我艺艺,后来我自己改成了依依。依依笑嘻嘻地说道,那眼睛也是弯弯地在笑,眼神清凉又单纯,一个充满青春魅力的姑娘。这对长久远离老婆,才三十几岁的男人来说,更是充满诱惑力。
“ 你的缝纫手艺真不错,到哪里都有用。” 孙干事拿着扎好的军裤由衷地夸奖她。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还算年轻的孙干事,回到自己的房间,脑子里开始有了依依的身影和笑容,时时会想起她。以后,有事没事孙干事就往缝纫室跑,好像他就是一个青春少年,和年轻的知青小伙子们一样,忘了自己是一个身后有家室的男人。也是,距离就是婚姻的杀手,况且他和老婆根本没有谈过恋爱,是老家的乡亲到他父母跟前提的亲。他听从父母的安排,很快就结了婚,就像完成上级的任务一样。很快他又返回部队,一年探一次亲,生个孩子,这就是他的婚姻,直至如今。
孙干事的老婆没有文化,就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倒是勤快,家里家外不停地干活,父母很喜欢。但是对见过世面的孙干事来说,就有一种失落,老婆好像一杯白开水,只是解渴而已,没有什么味道。现在,孙干事心里想的只是依依,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时时让他冲动。
每次去看望依依,他都想法子给依依带点活计过去,比如袖子脱线的衣服,或者领子脱掉的棉袄,借口是打篮球撕的,或者是和同事们玩闹时扯得,或者干脆就是自己故意扯掉的,总之要制造点理由。
去商店路过,缝纫室就在团部唯一的街道上,街道上有邮局和照相馆,还有浴室和理发店、、、是团部最热闹得地方,也是周围这片空旷的原野最有人气的地方。
有一天,孙干事去商店买烟,看到有知青在邮局取包裹,灵机一动冒出一个念头。他趁出差到市里,买了两斤亮眼的红毛线,寄往团部缝纫室,写着依依收。包裹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是孙干事写的:依依同志你好!你的服务态度太好啦!常让我心里暖暖的,真是阶级友爱深如亲人!为了感谢你,一点心意,请收下。我就是喜欢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我会一直和你阶级友爱永远永远!
回到团部,孙干事躺在床上想到依依收到毛线时,看到那张小纸条会是怎样的神情?她能领会吗?她会害羞吗?看到漂亮的红毛线她会高兴吗?想着想着孙干事不禁心猿意马。他们接触多了,依依也问过他结婚没有?孙干事瞒了她,说找不到合适的就耽误了,还是单身。
依依信了,不由多看了孙干事几眼。心想孙干事是军人,虽然年纪大一些,但是挺会体贴人的,对自己这么好,倒也不错。依依的心动了动,不由萌起一阵美好的幻想。假如不能回城,要在边疆扎根,有孙干事这样一个军人丈夫,也是挺好的。想到这里,依依的脸羞红羞红的,赶紧低下头去踩缝纫机。
孙干事开始千方百计地讨依依的欢心。只要出差,就给依依买礼物,一条围巾,一双皮鞋,或者是一包麦乳精,都是用寄包裹的方式送给依依,安全又不尴尬。而且孙干事常会夹上一张纸条,写上几句即兴想出来的话:依依同志你好,你就像一朵美丽的云彩,时时飘飞在我的头上,让我忘不掉你!或者是:依依同志,我也要变作一朵云彩,和你一起飞,飞在蓝天里,我们就是革命战友,要肩并肩一直飞翔。后来干脆就这样写:我要和你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晚上有你和我在一起,就是阶级友爱的最伟大!我要你!
依依看着这样暧昧的纸条,就嗤嗤地笑,她当然明白,这是孙干事在向她求婚呢。一个女人被人爱,如果对方不是让人讨厌的男人,那女人心里总是甜蜜蜜的。
依依围着那条孙干事送来的碎花丝巾,心里也是美美的。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兵团的生活贫困枯燥又寂寞,也买不到好看的服饰。有人这样关心她,自然令人舒服陶醉,而且骄傲。孙干事可是军人呢,那身份和待遇是让土八路的知青们很是羡慕。很快,俩人双双坠入情爱之中,如果有几天见不到孙干事,依依也会想他盼他。
孙干事不用再找借口去缝纫室,他们现在见面几乎都是在晚上。晚上是依依的下班时间,在依依的单人小房间里,俩人幽会更加方便。孙干事当然更加会利用这样美好的时光,而依依是真心把自己交给了孙干事。他们就像新婚一样,频繁地在那间依依住的小房间里相拥陶醉,仿佛是度蜜月、、、不久,依依感觉自己怀孕了,就催孙干事结婚。孙干事说他马上回家去,告知父母后,回来就和依依去领结婚证,其实他是想回家去办离婚手续。
谁知就在此刻,祸从天降,孙干事每月要把工资寄给家里的老婆孩子,自己还要抽烟花销,要给依依买礼物,薪水不够花,就在公款上动了手脚。谁知突然败露,上级领导开始清查他的账目。孙干事一下子慌了手脚,这要是被清查出来,再联系到他和依依的关系,几罪并罚,一定是要关进监牢的。慌张之间,他找不到出路,只有逃跑,想到这里和苏联不算太远,只有逃出国境才算最安全。一个人六神无主的时候,思维是混乱的。孙干事想到要离开依依,他走了,依依怎么办?他舍不得,他是真心喜欢依依的。而且如果路上有依依陪伴,既能给他壮胆,又能遮人眼目。急忙之中他竟然带上两套军服,跑到缝纫室,见到依依开口就说:“ 快跑!赶紧跟我跑,离开兵团,越远越好!”
依依惊讶地说:“ 跑?怎么了?”
“ 我、、、我给你买手表的钱,用了公款,现在败露了,要被抓走。你也会被抓的,会判刑,会坐牢,快跑,跟我走!” 孙干事来不及多说,拉着依依的手就要跑 。
依依吓坏了,被抓,坐牢,太可怕了,这不是世界末日吗?她想也没想过的事情,依依蒙了。
依依已经全身心地爱着孙干事,只等他回老家禀告父母以后,两人办下结婚手续。她已经是他的人,他也是她唯一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也是肚子里宝宝的爸爸。依依来不及多想,抓了几件换身衣服,跟着孙干事仓皇出逃。路上,孙干事说先坐车到东北漠河,那里靠近边境,只有逃到国外去,才可以逃掉被判刑的惩罚。他让依依换上军服,说军人在路上会方便一些。
漠河常年寒冷如冬,夏季只有半个月左右,最高温度也不过20℃,夜里只有10℃左右,昼长夜短,白昼可达19 个小时以上。等他们到达漠河时,他们不知道,他们俩人的照片已经被贴在大街上,他们已经被全国通缉。他们都没带棉衣,依依站在漠河的街上,冻得簌簌发抖,这个陌生的小镇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天还贼亮。远处山峦的顶上有晶莹的白雪,天幕上还有几道血红的彩霞。
经过连夜的旅途劳累,加上心惊胆战的害怕,依依还有身孕,感到非常虚弱。她只想有一间温暖的房间,有一张温暖的床,让她躺下,喝一碗暖暖的粥,她似乎要虚脱了。这是个惊魂的夜晚,也是他们在逃亡的旅途上最后的一夜。还没等他们找到旅店,几个警察已经围住他们,冷冰冰地拿枪对着他们,拿出逮捕证,二副冰冷坚硬的手铐,咔嚓一声拷在孙干事的手腕上,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拷在依依白嫩的手腕上。孙干事没有一点反抗,他耷拉着两手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一眼已经是满脸泪水的依依。依依已经站不住,被警察架着,她眼泪汪汪地盯着孙干事,那眼神是迷惘的,绝望的,痛苦的。他们被押回兵团,关押在团部附近的武装连禁闭室里,由连队知青们轮流看押,等候处理。
一夜之间,依依由一个快要当新娘的知青变成了罪犯,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也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处理?肚子里的孩子却开始了胎动。依依摸着肚皮,感受到新生命的躁动,心里五味杂陈。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长得像谁?我怎么抚养他?孙干事肯定要判刑。而且依依至今才知道,她爱上的男人在乡下还有老婆孩子,依依万箭穿心。依依的眼泪已经流干,她不再哭泣,每天呆呆地坐着,万念俱灭,听天由命。她现在仿佛是一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她再也站不起来,一个单纯活泼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孙干事还在挣扎,他不甘心被判刑坐监牢,他还想逃跑。关了一段时间后,躁乱的心情平息下来,他不甘就此投降。而看押他的连队虽说是武装连,只不过是一个名声,其实并没有经过特殊训练,都是一些普通的知青战士。他们不懂犯人的心理复杂,也不懂看押的严肃和危险,情绪紧张了几天,上面迟迟没有下文,也开始松懈下来。
那天晚上正值七一,团部放映电影,大家都去团部看电影,只留下一个姓李的知青看押着孙干事。孙干事觉得机会来了,他说要上厕所,让李知青打开门。等到门打开,膀粗腰圆的孙干事拼足力气,一头冲出去撞倒李知青,戴着手铐就跑出门外。李知青被撞得晕头晕脑,爬起来就追,两个人在操场里转着圈子跑。孙干事看好出口,转了两圈,一头跑出大院。李知青跑得气喘吁吁,又吓得心跳加速,眼睁睁看着罪犯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只好赶紧去团部报信。
武装连立即全体紧急集合,连夜分头四处搜寻抓捕,白天还在劳动的战士们又累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均找不到罪犯的人影。其实罪犯并没有跑多远,他把带着手铐的双手插进水稻田里,借着泥水的湿滑脱掉手铐,躲在暗处。等搜寻追捕他的人都走完,他才起身逃跑,躲进大山藏匿起来。
这个戈壁滩原来就是劳改农场,环绕着巍巍乌拉山,是个插翅难逃的地方。人烟稀少,没有足够的饮水、粮食和强健的体力等装备,谁也别想走出这片荒凉浩渺的戈壁滩,别想翻过那连绵不断的乌拉山。罪犯后来实在又饿又渴,只好硬着头皮冒险走出大山,寻找老乡讨要吃喝,周围的老乡们已经被告知发现有罪犯立即扣住,结果罪犯是自投罗网,又被抓回武装连关押起来。
武装连的知青战友们因为他的逃跑,搞得整夜紧张搜寻,还被上级点名批评,憋了一肚子气。见他回来气得把他拎到小树林里,脱光他的衣服,让蚊子牛虻盯咬他,又拿树枝抽打他,狠揍了他一顿才解气。这以后,罪犯才老实下来。不久判决下来,十五年牢狱,押离连队,不知送到什么监狱去了。
可怜的依依,也被判了三年半劳改。因为她有孕在身,就地处理,发配到菜园的养猪班劳改。从此她不再是知青的身份,那间温馨的缝纫室她再也踏不进去,人身自由也被剥夺,活在众人的监督之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罪犯。
怀胎十月,终要分娩,临盆那天,依依被阵痛折磨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想到孩子出生没有爸爸,即便将来孙干事出狱,也是一个释放的劳改犯,何况他还有老婆孩子,自己和他没名没分。一想到这里,依依恨不得自己和孩子一起死掉才好!她狠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拼命地喊:我要死,我不要生下孩子,我要死!
经历过那个在漠河惊魂的夜晚,在那个陌生的小镇,那个映着血红晚霞,寒冷又恐怖的白夜,依依被咔嚓一声戴上手铐的时刻,这个情景不知多少次在睡梦中惊现。依依惊醒过来心灰意冷,她不想再要这个孩子,她故意扛大件,端大锅,从梯子上蹦下来,想让自己流产,可孩子就是牢牢地粘在她身上不下来。
那时,连队生孩子就是在产妇自己的家里,只不过把卫生员叫来助产。
依依希望自己难产死掉,可是她再挣扎也无用,偏偏不怕死倒活下来。不想要孩子,偏偏生下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眉眼之间都取了她和孙干事的优越之处,很俊的一个小婴儿。养猪班的女知青们抱着这个人类可爱的小生灵,爱意泛泛,母性萌发,她们把男婴抱过来传过去地看,都喜欢得不行,都说你别愁,我们会帮你养他。
可是,依依左思右想,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她抱着孩子眼泪哗哗地流。留下孩子是罪孽,她一个劳改犯,眼前分文没有,她自己的未来都是渺茫不可知,她只有狠心把孩子送掉一条路。愁眉纠结的依依,拉住一个年纪较大的职工家属,哭着说:“ 阿婶,你帮我找一个要孩子的老乡,把孩子抱走,我求求你,我没法养活他,我实在没法养活他呀!”
襁褓里的婴儿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伸着小胳膊蹬着腿一直哭个不停。这个孩子没有吃上亲妈的一口奶水,依依因为心情不好,奶水也迟迟下不来。
第二天的傍晚,阿婶领着一个来抱孩子的老乡来到菜园。老乡头上蒙着一块旧毛巾,兜着一包鸡蛋,放下鸡蛋说了声谢谢,抱上孩子就走,外面一辆毛驴车等着。依依连老乡的脸都没看清楚,孩子就被抱走了。
依依坐在床上愣怔了半天,突然发疯一样跳下床,冲出门外哭喊着:“ 让我再看看孩子,我的孩子连名字都没起呢,我的宝宝啊!”
门外已经是一片凄凉的夜色,毛驴车急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依依的孩子,就像知青作家叶辛,三十多年前写的《孽债》里许多失去父母,被丢弃在乡下边疆的孩子。如今不知道依依的孩子现在哪里?不知他活得怎样?不知他是否知道他的亲妈,是一个叫依依的北京女知青?
4:杏儿的坠落
序: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来自一个法官朋友给他讲的一个妓女的故事,虽然只是三言二语,但这个故事却震撼了托尔斯泰的心。于是经过多年的酝酿,终于写出一部长篇巨著《复活》。当我听到一个女知青在回城后不久跳楼自尽,虽然同连的战友们都已经忘掉她,在知青群聊和聚会上也没有人再提起她,或许战友们大都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内幕。但是当我知道杏儿跳楼这个消息后,内心却无法平静,于是有了这篇粗糙的散文式小说。
当大批的城市知青来到荒僻的兵团时,尤其是细皮嫩肉、含苞初放的女知青,虽然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时髦的穿戴,但她们的气质就是让兵团里的男人们感觉到,女知青和农村出来的女人不一样。虽然大多数也只有小学的文化,但举手投足和口音都带着城市人的气派,拥有城市姑娘的魅力,在这片少有人烟的戈壁滩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二连的指导员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他的心里却一直在幻想,如果我的老婆是一个城里姑娘该多好呀!指导员的老婆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一字不识,就知道养鸡养孩子,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农村人结婚早,指导员在军人干部里是最年轻的,刚三十出头,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知青们来到兵团三年以后,兵团三年不能谈恋爱的禁忌解除,有的男女知青在日日相处之中不免产生了感情。枯燥的生活和日渐增长的年龄也促使他们放开胆子,男女之间不再那么拘束,开始有说有笑。同时在连队如果要求进步入党,可以被推荐上大学,被招工被提干的大门也陆续打开,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离开这个荒凉穷困的地方,回到城市去
精明的指导员觉得机会来了,他的梦想有可能实现,虽然他也是来自农村,但他是多么想往有个女知青做他的老婆,他早已厌烦那个已经是黄脸婆的乡下女人。他想入非非地已经瞄准一个目标,她就是杏儿。
杏儿身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但是她不爱说话,人品就是一个平常的女孩,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孩,一个胆子小小的女孩。但是杏儿年轻,又是城里姑娘,长得也好看。自从那天在菜地班,杏儿走在一条泥泞的土梗上不小心滑倒,扭伤了脚腕爬不起来,周围没有人,杏儿趴在地上哭着,正巧指导员路过,是他把杏儿抱起来,扶回班里的。
指导员和杏儿有过肌肤接触后,杏儿那富有弹性又苗条的身材在他的怀里是那么有吸引力,杏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让指导员心醉,从此指导员就盯上了杏儿。指导员开始悄悄地靠近杏儿,并且开始打扮自己,军装总是笔挺笔挺,干干净净,胡子刮得更是勤快,走路挺起胸膛,时时警惕着自己的形象,要表现得年轻英武。指导员的身材确实不错,不瘦不胖,个子在一米七以上,皮肤不黑,两只眼睛也很有精神,而且看上去挺和善,他的外表确实是个能让女人喜欢的男人。
指导员的心理也很年轻,他把自己身后的老婆和三个孩子抛弃在外,完全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男子的心理。但是,杏儿总是躲避着他。
指导员知道城里的姑娘喜欢水果,但是在这茫茫戈壁滩,根本就没有街道商店,只有一个连队的小卖部,难得进一次货。遇到有饼干和罐头进来,指导员就打着给孩子们买的借口,让售货员给他留一些,然后悄悄送给杏儿。遇上出差到镇上,他是一定要买上几个苹果送给杏儿。指导员给杏儿送苹果时就压低嗓子说:“ 半小时后,我在小卖部后面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口气不容置疑,命令式的。
小卖部后面有一个死角,背风又安静,是外面的人看不到的一个地方,是他再三寻视看好的一个角落。每次他把东西用报纸裹好递给杏儿,杏儿不接,指导员就强行塞到杏儿的手里。不过这样送东西没有几回。最多的承若是我帮你入党,帮你上大学,或者招工,你相信我。我会离婚的,我会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杏儿一直没有写入党申请书,她觉得自己不够格,她还在徘徊之中。她觉得指导员有家室,自己不能这样缺德。
指导员却步步紧逼,杏儿是他第一次接触的城市女孩。每次看见杏儿躲躲闪闪的样子,可怜楚楚的,又不敢太反抗他,他就有一种冲动。一种男人要霸占对方的冲动,这种冲动就是力量。
终于,他找到一个机会。当时正是秋收季节,连里的口号是:人定胜天,秋收就是上战场,轻伤不下火线!于是全连人马都投入到紧张的秋收劳动当中,都出发在田野和场院上,连队大院里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
那天,指导员抽空去卫生室给孩子拿点感冒药,看到杏儿拐着那条又扭伤的脚在开病假。指导员一阵窃喜,他在卫生员和杏儿面前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心里就盘算好:杏儿,等一会儿我去找你!
杏儿在卫生员的搀扶下刚回到宿舍,刚刚躺在炕上,指导员就跟踪进来,随手把门关牢。嘴里说着:“ 杏儿,想死我了,为了你我多少夜失眠呀!” 他一把抱紧杏儿,又亲又摸,一把扯下杏儿的衣裤,不顾杏儿的反抗,一边口里承若着:“ 我要娶你,我马上离婚,你相信我,我太喜欢你了,我一定会娶你 ! ” 杏儿拼命挣扎,一边说指导员不要,不要、、、可是她不敢大声喊叫,她害怕极了。她看到指导员已经失去理智,已经疯狂,这如何是好?如果被人撞见,她还有脸见人吗?她怎么活呀?杏儿连吓带挣扎,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她无法阻止欲火中烧的指导员,她只有服从。就这样,杏儿失身了。这以后指导员再见到杏儿,只要有机会,他就不放过杏儿,他放肆地亲她摸她,一次次强行占有她。
但是,杏儿还是不和他配合,还是尽量躲避着他,每次都是硬生生的,指导员感觉不够爽快,不够尽兴。同时他也明白,他的老婆和孩子是他最大的障碍物,只有赶快离婚,他是一个自由身,他就硬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找对象。
他也知道,他的军人身份是别人无法相比的金招牌!别看那些男知青年轻,他们有什么?一个月只有几元津贴费,剩下的就是一个光身子,连一块床板都没有,就是一个只管饭吃没有工资的土八路。说的好听是兵团战士,他们什么待遇也没有,想到这里,指导员更是挺起胸膛,无比骄傲。
知青们们能够被推荐上学招工的毕竟是少数,有的家庭开始给孩子们想方设法地办困退,走后门。有的知青们自己也开始想法办病退,大家拧着一股劲要离开这个前身是劳改农场的戈壁滩,回城里去。
这时,上面已经有消息传来,兵团体制要转为地方农场,军人干部都要复员转业。指导员可不愿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戈壁滩终其一生,他也在为自己今后的出路打着算盘。那天,指导员查看了杏儿的档案,杏儿的家庭背景就是普通的工人出身,无意中他发现和杏儿的档案袋叠在一起的,是北京知青娜娜的档案。他随便打开一看,娜娜的父亲是北京某区武装部里的干部。指导员眼睛一亮,一下子兴奋起来,那个娜娜突然跳出在他的眼前,一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虽然个子没杏儿高,但比杏儿可爱。如果娜娜能当他的老婆,那么让娜娜上大学回城,他以后也可以迁居到北京城、、、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心蹦蹦地跳着,好像已经看到那个将来能生活在首都北京的他,是多么春风得意!搭上知青回城这条船,再让当官的老丈人给他在北京找一个好工作,他复员转业就不怕了,他好像已经是北京姑爷。霎时间他欣喜若狂!他要立即采取行动,立即离婚,立即开始追求娜娜。但都要悄悄地进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老谋深算的指导员胸有谋略,心有大志。首先的障碍物是杏儿,杏儿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除了一个身子,再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要让杏儿离得远远的,他才安全,指导员立即开始行动。
杏儿一切都被蒙在鼓里,她在指导员的帮助下,很顺利地办好了病退回城的手续,离开兵团回到家里。但是她还没有找到工作,只好在家里闲待着,她以为指导员会帮助她找工作,会来娶她,指导员都承若过的。而且指导员已经离婚,杏儿觉得今后有了依靠。可是,指导员却从此没有了音讯。杏儿给他写信,杏儿开始想他,杏儿一次次跑到楼下的邮箱里,查找指导员的来信,一次次失望。
这边,指导员也在火速行动,他是过来人,而且有了和杏儿的实践,要擒获一个小姑娘的心,驾轻熟路。何况他有政治资本,有权力在手,利用党票,利用推荐上大学的手段,他深谙其道,很轻易就俘获了娜娜。
娜娜和杏儿不一样,她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不约束自己,有利于自己的,她就接受。上大学回家太美啦!病退回家一无所有,还要自己找工作,即便走后门也是麻烦。而上大学以后转身就是国家干部,身份一下子拔高了,这样的诱惑,娜娜无法抵抗。
在指导员的引诱下,指导员给她看了他不动声色悄悄办下的离婚证,又说你如果想找一个军人对象,我就在你的面前。说着指导员举起手咔嚓一个敬礼,显示着他的金牌身份。在那个知青都急着要离开兵团的时候,军人指导员确实是个好靠山,有门路。娜娜很快就和指导员悄悄立下婚约,很快就入党上学,回到北京。
指导员鬼精,专门去娜娜的学校,挎着娜娜的胳膊在绿树葱葱的校院里走了一圈,说是参观这所大学,其实是向学校里的男人们展现他们的亲热,证明娜娜有了主子,别再打她的主意。背后他又软硬兼施,让娜娜不能也不敢离开他,他们很快领了结婚证。而且娜娜让当官的父亲给指导员在北京安排了工作,他们顺利在北京定居,指导员的老谋深算全部得逞,心满意足地成了一个北京新市民。
早期,指导员给杏儿回过一封信,信上这样写着:杏儿,对不起!你现在是城市户口,我很难进城和你在一起,我们只好分手,请你谅解!我已经给你的街道居委会寄过一信,说你在兵团是个优秀青年,表现出色谦虚,正在培养你入党,希望街道多关心你,尽早给你安排工作。
杏儿接到这封信,再也没有给指导员写信,她深深地把自己埋起来,泪往肚里流。邻居给杏儿介绍对象,杏儿也不见,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姑娘,她是一颗被虫子噬咬过的病杏,已经干瘪萎缩,坠落在泥土里。她不是一颗饱满香甜的鲜杏,她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还流过一次产,她不能去欺骗人家。她常常坐在窄小破旧的阳台上,默默地一坐半天。
那是一栋五十年代的筒子楼,公厨,公厕,阳台就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杏儿的家住在最西头,门口堆放着破烂,正好挡住别人的视线,一般没有人过来。
也只有这个小角落,才是杏儿可以得到安静的地方。家里还有弟妹,就一间屋子一个大炕拥挤在一起,杏儿晚上还要打地铺,每天吵吵闹闹的让她心烦。回到城里以后,杏儿和战友们更没有联系。那时刚回城的知青们急着找工作,有了工作又每天奔波劳累,还要急着成家,没有钱也没有空闲互相联络。
此刻的杏儿,抑郁地望着远处正在火热建设的高楼,望着楼下热闹嘈杂的街道,她心灰意懒。她只有小学文化,她的家庭再普通不过,她的日子不会有什么起色,就连一个姑娘想找个称心郎君的希望,都被自己毁灭!她常常想起那个几乎是被指导员强奸的那一刻,她当时只有害怕。现在她也在害怕,害怕以后漫长的日子怎么过?她绝望了,觉得前面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好梦。她忘不掉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她恨他,她要让他有罪恶感,她要把自己彻底毁掉。
楼顶人家养着一群鸽子,杏儿每天看着自由的鸽子在蓝天下飞翔,鸽哨在空中发出的哨音让杏儿觉得无比动听,无比优美,她觉得鸽子都比她幸福。如果自己也是一只鸽子那多好,她也可以飞翔在蓝天,自由自在地鸟瞰这座美丽的城市,而且她可以让鸽哨吹得更加悠扬,吹出她心中的忧伤。坐在楼道走廊的尽头,杏儿苦苦思索着,如果我跳楼,他会怎样?他会难过吗?他会害怕吗?他会来看我吗?杏儿仿佛看到他哭了,看到他跟着送丧的人走在她身旁、、、杏儿想他会后悔的,杏儿就是要让他后悔,要让他为她睡不着,要让他这辈子再也得不到她。终于,那一天,杏儿回头望了望那间她只能打地铺的家,回过头来爬上栏杆纵身一跃,跳下楼去,其实她是想飞往蓝天的、、、是的,杏儿的灵魂解脱了痛苦,她的灵魂已经飞翔在蓝天,杏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走的仓促可惜。
许多战友在得知杏儿跳楼的消息后,都很茫然,战友们不知道杏儿为什么要跳楼?他们互相传送着杏儿死了的消息,他们为杏儿惋惜,杏儿才二十二岁,难道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得了抑郁症?只有几个战友知道指导员和杏儿的关系暧昧。渐渐随着岁月的流逝,杏儿被知青们遗忘,几乎没有人再提起她。
而那位北京市的新公民——指导员正在喜气洋洋地过着他崭新的幸福生活,他仿佛是转世新生,没想到竟然可以住进北京城,身边还拥着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北京女大学生、、、据说指导员还被邀请参加过一次知青的聚会,那几个得惠于指导员提干、上学和招工的男女知青,把指导员当作恩人招待。在聚会上,指导员也是喜气洋洋,被他侮辱屈死的杏儿好像没有人知道,知青们还是一口一声指导员地叫着。但是有个男知青特意走到指导员身边怪异地说了一句:“ 杏儿跳楼死了,你知道吧!” 这下指导员坐不住了,借口说有事,急匆匆离开会场,以后再也没有在知青聚会露面。
而那个娜娜从不参加知青的聚会。那个略知内情的男知青曾专程去看过一次指导员,特意提起杏儿跳楼的消息,结果娜娜躲进屋子里再不出来。指导员也是一副沉闷的样子,躲躲闪闪,没吭哧几句话。这个男知青后来再也不联系他们,好像指导员和娜娜也跟着杏儿一起死了。
但还是有消息传过来,指导员的暮日晚年过的并不愉快。娜娜已经不是昔日听话的乖乖,成了一个悍婆,在家里说一不二,对指导员颐指气使。指导员不单是因为自己老衰无能,更是心里有鬼,不敢抗拒,成了一个现世报。
简介:浙江省舟山市女知青。籍贯上海。张怡静。1966年初中毕业,曾在当地一家国企职工医院打零工。1970年被停工,1971年到内蒙兵团二师十七团 ,辗转八连 、六连、团卫生队、云母矿。1978年调河北汉沽农场。1985年回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