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村离县城不太远，大概十里路的距离，从县城通往下面乡镇的一条六米宽的公路从村子中间通过，村民们的房屋便都建在公路两边。
这天一大早，刘小光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嚷嚷，急忙披衣起床，从正对着公路的窗户向外张望。一夜的呼吸使得窗玻璃上满是水汽，再加上外面起着大雾，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他看看床头的闹钟，六点四十，转身把棉衣和裤子都穿好。打开堂屋的大门，一股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清醒多了，这时才看到跟他家只隔一户人家的大伟家门前公路边站着几个人，还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吵嚷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难道是出了车祸？小光急忙走过去想看个究竟。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偏瘫多年的大伟妈，她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下有一滩血迹，不远处的地上有一根自制的木头拐棍。大伟爸跪在老伴身旁哽咽不止，大伟正揪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理论，看来这就是肇事司机了。邻居赵大爷拿着扫把守在黑色轿车前。
反应过来的小光急忙问大伟：“报警了么？打120没？”大伟强压着满腔怒火答：“都打过了，应该快到了。”中年男人一直在解释：“我真不是故意撞人的，雾太大，又这么早，谁会想到路上有人呢，我开过来时也根本没看到人呀……”大伟粗暴地打断他：“别狡辩了，等警察来了你跟警察说去！我可怜的妈啊，病了几年，这才好一点，可以拄着拐棍走路了，就被你撞了！”
小光安慰他说：“你别着急，接下来事还多着呢，需要我帮忙就说一声……”警车和救护车“呜呜呜”地开过来了，交警快速勘查完现场，拍照取证后，小光赶紧帮几个医护人员一起把大伟妈抬上担架，大伟爸坐上救护车走了。大伟和中年男人也被交警带走了。
小光看着手上的血迹慢慢走进家门，他爸刚起床正端着痰盂走出房间，看到他的手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咋了？”小光讲了刚才看到的事情，就去后院洗了手，推出摩托车，准备去工地。
小光今年25岁，初中毕业后跟着村里人去广东打过几年工。这两年父母年纪大了，两个姐姐都已出嫁，母亲身体不太好，他便待在家里。农忙时在田地里给父亲帮忙，闲下来了就跟着一个远房亲戚的建筑队干活，做小工的同时学学手艺。
大伟比他大两岁，他家的情况还要差一些，大伟爸以前成天喝酒打牌，大伟妈是个好强的女人，老两口三天两头吵嘴打架。三年前大伟妈气急之下得了偏瘫，一开始不太严重，就是半边身子不能动，干不了重活，家里也没钱给她治病，就一直拖着，严重的时候根本起不来床。有时精神好点还能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棍在门口晃两圈。大伟爸这才不再喝酒打牌了，靠侍弄着十几亩田地生活。大伟平时在县城边上一家修理厂工作，每天早上都早早起床给他妈妈做好饭才出门上班。
天擦黑时，小光骑着摩托车疲惫地回到家，到门口时他朝大伟家望了望，大门紧闭，应该是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不知道这种事故该怎么处理，想了想，拨通了大伟的手机。“大伟哥，现在怎么样了？”大伟疲惫沙哑的嗓音传来：“我妈没了……那人得负主要责任，他不是酒驾，交警说解决办法就是调解赔偿。”
赵大爷也走过来跟小光爸爸谈论这事：“你说能赔多少呢？听说去年旁边柳岔村的老歪让人撞了，赔了三十万呢！”小光爸爸顺着话头说：“这下大伟爸有钱了，又可以喝酒打牌了，大伟呢，也不怕娶不上媳妇了……”
小光刚挂上电话，听到他爸这话，没好气地说：“爸，你这说的什么话呀！人家遇上这样惨的事儿，你怎么还说风凉话呢！”他爸辩解道：“我说的是实话嘛！不信你等着瞧吧！”小光妈妈靠着床头坐着，一直在默默听着，她有痛风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就浑身骨头疼。这时她说话了：“小光啊，都累了一天了，快去吃饭吧！”
第二天中午，小光在工地一接到大伟的电话，便向工头请了假赶回家。大伟妈妈的遗体已经送回来了，左邻右舍和附近的亲戚朋友都赶来帮忙，简陋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小光被派去请道士先生，小光爸爸他们几个老汉已经去地里挖坟坑了。虽然政府提倡火葬好多年了，但此地人还是习惯土葬，不能葬在山上，就葬到自家田里，政府也没法管。
晚上，小光从邻居们的议论中得知了这起事故调解赔偿的始末。那肇事的中年男人是教育局的一个科长，那天下午去东风镇中学检查工作，晚上喝多了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急着赶回局里开会，天刚亮，雾又大，车祸就这样发生了。事后他承认自己负全部责任，据说他的妻子是做生意的，财大气粗，主动提出赔偿30万元，大伟爸嫌少了不同意，后来经过一番调解协商，对方答应赔偿40万元，大伟爸才同意把老伴的遗体领回家安葬。
三天闹哄哄的葬礼结束了，大伟妈终于入土为安。大概是有了那笔赔偿金，大伟爸把葬礼张罗得很是体面，村里很多一向瞧不起他的人这次也没二话说了。
一个月后，村里开小卖部的田姨去县城带孙子了，大伟爸接手了她的小卖部兼麻将馆，做起了小老板，把打牌变成了事业。大伟也在县城租下店面，开了自己的修理厂，雇了几个学徒，听说生意很好，他几乎不怎么回村里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羡慕，有人不屑。小光爸爸在饭桌上有些得意地对小光说：“看到了吧，我说过的，这也算是大伟妈给家里做的最后一大贡献了吧！”
小光不接他的话茬，妈妈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问他：“上次姨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怎么样？处的还好吧？”小光的脸色顿时灰暗了：“算了吧，她提出的条件我们根本做不到。”“啥条件呀？”爸妈异口同声地问道。小光为难地答：“她说必须在县城有套房子。”爸妈听完都沉默了，县城的一套房子，少说也得三四十万呀，一个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村家庭怎么拿得出这么多钱？小光几口扒完饭，安慰爸妈说：“还是算了吧，好姑娘肯定还有，你们别太着急。”说完出门去了。
小光的婚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准确地说，是小光妈的心病，他爸一向大大咧咧不爱操心这些事。半夜三更，他妈妈忽然幽幽地说：“我真想像大伟妈那样啊，用自己不中用的命换来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的钱。”小光爸爸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她的手臂说：“你可别干傻事啊，小光还年轻，等他学好手艺了还怕赚不来钱？”他妈妈苦笑着说：“我……我就是念叨念叨。”她看着转过身又呼呼睡去的老伴，心里暗自琢磨着。
窗口刚露出一缕晨光时，小光妈便起床了。她打开门望向公路，不行，今天没有雾。一连几天，她显得格外忙碌，把小光父子俩的衣服都从衣柜里翻了出来，晾晒，缝补，把纽扣钉得牢牢的。小光爸爸说：“你是怎么回事，当心累得病又发作！”她笑笑说：“没事的。”这几天她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异常整洁，每顿饭都端出小光爷俩最爱吃的菜。
终于等到了，一个弥漫着大雾的清晨。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把小光父子俩从睡梦中惊醒。小光爸爸看到身边叠好的被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光着脚往门外跑一边大声喊小光。小光愣愣地冲出门，一时间傻掉了——几个月前在大伟家门前公路上看到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躺在血泊中的那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是他的妈妈。
他发疯似的扑到妈妈身上，哭喊着：“妈！妈！你醒醒啊，醒醒！”肇事司机站在一旁吓得呆住了，小光爸爸冲过去揪住他就打，他没有还手，只是喃喃地说：“我按了喇叭，明明看到她站住不动我才继续开的，怎么会撞上呢……”
附近的邻居听到声音都出来了，没过多久，交警和救护车也都来了。小光像做梦一样，他觉得现在的他变成了大伟，机械地跟着交警上了车。小光妈还没到医院就断气了，也许一心求死的人，是救不活的。
小光一直抱着他妈妈嚎啕大哭，交警那边是他爸爸去的。中午他爸爸打来电话：“气死我了！你妈算是白死了！这个吃枪子儿的他妈的是个穷光蛋！撞死了人他竟然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欠了一屁股债，巴不得坐牢……我就守在这里跟他耗着，不赔钱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小光挂断了电话。他擦干眼泪，轻声对已经蒙上白布的妈妈说：“妈，我带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