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出在枷锁中。
第一章
又到了开学季,也到了雨季。从昨天晚上开始雨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下着,一直到早上都不见停。这是关中地区特有的景象:开学这段时间必然会以一场雨宣告着秋季的来临,天气也随之转凉。
成大器早上早早起来收拾完东西,准备上午返回学校,尽快离开这个让人生厌的地方。父亲细心地检查着他的包裹,提醒他带着入秋的衣物,大器不耐其烦的说了句:“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你用不着这样的。”父亲总是满脸笑容的说到:“看着你所有物什都带好了我就放心了。”
大器草草吃过早饭,就去了自己房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出门了。父亲走过来说:
“去跟长辈们说一下再走。”
“跟他们说什么可说的?”
“不说不像话,你把他们当做长辈就行了,你都是大学生了。”
大器拗不过父亲,对着门道房间嘟囔了一句:“爷、婆我走了,”眼神停都没停一下撑开伞就出去了。
“哥,路上注意安全,回来记得给我带吃的,”小弟国器说到。
“我送送他,”父亲朝房间里笑着说了声。
“大器,等下我,”父亲也随及跟了出来。
此时细小的雨滴夹杂着微风,在空中斜打在雨伞上。水泥街面上的尘土失去了往日轻盈,在雨水的裹挟中顺着路沿流进玉米地里没了踪迹;地畔的杂草也尽情享受这罕见的雨水滋润,似乎要夏天所失去的水分补充回来;最开心的要数玉米了,经过一个夏天干旱,已经经受过两次灌溉的玉米依然尽情索取雨水,叶子尽可能的伸展开来已接收更多雨水,玉米棒也已经老老实实地别在腰上。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时间里人们更多的选择在家里呆着,路上极少出现行人。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出现个人也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着。
“娃走呀?”邻家婶婶对着父亲笑着问了一句。
“是的,学校要开学了,”父亲高兴的回答。
沿着门口这条水泥路走上三五分钟就到路口了,在路口只往下走两个三分钟就到公路上了,从这里就可以直接坐车去西安。来这以后大器已经很少有和父亲待在一块的时间了,自然说话时间也没有多少。这时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元,已经不知道他保存这两百元多长时间了,说:
“大器,这点钱你也带着,在外面有用,不要亏待自己。”
“不用了,我钱够着呢!”
“出门在外多带着总好。”
“我真不用了,你给国器留着!”
“你拿着吧,”就这样二百元钱还是塞到了大器手上。
“爸,你为什么要带着我们来这?”
“以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以后出来找个好工作。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不好好学习,没有好的工作,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国器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他,”父亲此时转过脸去,瞅着来车的方向不说话了。
等了一会儿,车终于来了。终于可以离开这地方了,大器长舒一口气。由远及近,车慢慢变大—由黑点慢慢变大,最终一辆完整的汽车显示在大器的视野中。他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他煎熬的地方。他感觉自己被放在高压锅里,饱受各种气氛压制,随时都有可能被压扁。为了父亲,他可以忍;为了小弟,他也可以忍。但是他真的受不了了,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学校,只有在学校的日子才是自由。
车在路边停下了,父亲问:“去西安多钱?”的话还没说完大器就抓着这颗‘救命稻草’想都没想就跳上车。父亲顺带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大器找好座位,对着车外的父亲摆了摆手就走了。
看着边上的柳树一棵棵被抛在脑后,他知道自己要离开这里了。雨滴打在玻璃上四散开来,就像自己最开始一样,被内外各种闲言碎语撕地粉碎。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看着窗外无边际的玉米地,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常安村:
常安村是关中西部的一个农村,离西安百十公里。整个自然村大概有700多住户,3000多人。这里的人继承了传统老秦人勤耕劳作、朴实厚重的特质,在这片西部平原上繁衍生息。
在快要放暑假的时候,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在干啥,活咋样,还顺不顺手之类的话。父亲说他最在武陵县的一个村子安装天然气管道,总体来说活比较轻松,很容易上手,不需要多少技术。而且自己也不用管技术方面的东西,只负责搬运,偶尔搭把手。后来父亲又谈到这里的人是如何热情,对他们这些外来安装工人如何照顾;而且说这里人际关系如何和谐,彼此之间和睦相处,很少有争执发生。最后说他真想呆在这不走了,最好安个家。大器当时还顺着调侃一句:“那样更好啊,就不用回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了。”后来的谈话対大器来说不啻如惊天之雷,只听见父亲说有人在这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寡居,而且有那么一点傻,问他愿不愿意做上门女婿。这是父亲在安装管道时候与一个当地人聊天时那个当地人给他介绍的。
大器就是暑假时候在父亲的引领下到了这里,来到了现在的家。由于父亲没有什么技术,只能在外面干一些简单的活计,所以挣钱也特别不容易。今年暑假别人介绍他农村去安装天然管道,自然就来到了武陵县常安村。
相比于大器的家乡,这里没有十扭八拐的山路,也没有沟壑纵横和山塬横亘。这里更多是平原,交通发达,生活方便,在这里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人与人之间关系尚算和谐,少有争执。现在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已经少了,更多选择外出务工,留下老人与孩子在家;只有少数劳力留在家里,干着其它营生。
农村与农村之间也是有差距的,大器想着。
大器在父亲带领下踏进了一家门。这是一栋普通二层小洋楼,虽然外层用水泥粉刷了,退了漆的红色大木门,白色的墙壁上沾了不少灰尘。进门后就是一个小房间,对面是个大房间,再往里就是院子和一个放杂物的房间,厨房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后院了。
看起来年代挺久远了。
从房间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父亲笑着对大器说:
“大器,叫姨”。
大器嘴里吱吱呜呜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嗯了一下。
那中年女人拉着大器的手呵呵一笑。
中年女人和父亲把大器领到前面的房子,炕上躺着两个老人,都闭着眼睛。
父亲笑着对炕上喊:
“叔、姨,这是大器,来看你们来了。大器,叫人啊”
“额……”,大器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他就是这样,不爱说话,”
炕上的人就嗯了一下,看都不看一下。
这就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想到这,大器眼睛湿润了,嘴角也开始抽搐了。随着天气慢慢放晴,远处稠云已经开始四散开来,太阳穿过云层,霞光万丈,照耀大地。大器想着自己坐在云端,四面被镶了金边的云彩包围,身体经受着云朵抚摸,舒服极了!这时云层中出现了一个人,身披金色霞衣,用她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久久不放。
这不就是母亲嘛!
母亲是三年前得病去世的。在医院的前一天,亲友们已经帮忙把家里都收拾好了。母亲在去世之前把他和国器叫到床前,伴着微弱的呼吸声对他们说:“妈不行了,就快要走了,你已经在这个山坳里呆了十多年了。这地方就像个鸟笼,你呆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好好努力,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去西安,去大城市。好好照顾弟弟,他还小,多份心,不要让走上歪路。”后来母亲让大器出去给她打壶水,说她想擦擦脸。他知道母亲一直都是干净。出了病房他眼泪就像决坝的洪水一样一下全都喷出来了,想着母亲将要离去,越想越难过,心如刀绞,眼泪更是止不住了,这不是人所能控制的。大器走了一道,眼泪流了一道。他也没管周围人的眼光,也不想管。在接水的过程中他去水房洗了下脸以掩盖泪水的痕迹。在洗脸的过程中他还是没忍住,大哭了一场,自来水与泪水混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是泪水,哪是自来水。或许全都是泪水,他的眼泪就和自来水一样永远也流不完。打完水以后再回来的路上他尽量表现的自然一点,尽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到了门口他将要开门时,只听父亲和母亲争论着什么,只看见父亲在哭,母亲也在哭,而且都哭的那么伤心,但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只听父亲含着泪接着说到:
“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人再苦再累我也会把他两照顾好的!”
“呆着这里是没有希望的。我们两人大半辈子都已经埋没在这里了,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埋没在这。大器已经快要考大学了,以后不会呆在这的;国器还小,送他去好点的地方读书。总之无论如何你得带他们离开这!”
“放心吧,我答应你,你说的一切我都答应你。”
在父亲的百般安慰下母亲的心情终于有些平复了。大器此刻站在门口,进去与不进去的念头就像钟摆一样摆动,陷入无尽的徘徊中,手却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门。
看着大器进来了,母亲会心一笑,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美丽。父亲顾不得擦拭还沾有泪痕的面颊就拿起毛巾放在水里拧了几下,细心地给母亲擦脸。看着父亲那轻柔的动作感觉不是在擦脸,而是在擦着一件珍宝,动作舒缓有序。母亲的脸蛋在父亲眼里更像是刚破壳的小鸡,那么的惹人怜爱,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弄疼了或者弄伤了它。母亲原本就比较细腻的脸经过热毛巾擦拭后终于有点泛红了。但还是摆脱不了岁月和命运的侵蚀,依然在母亲脸上刻下了几道皱纹;鬓边的白发也是隐约可见;原本就稀疏枯黄的头发的显得更了无生机。近两年由于病痛的折磨原本就瘦弱的身躯显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脸上的肉也没剩多少了,锁骨凸显,全身就剩下皮包骨了,原先绷起来的衣服此刻变得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看着就和一捆柴火一般。
“我的脸哪有那么娇嫩,”母亲对着父亲嫣然一笑。
父亲只是在悲伤的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以作回答。
擦完脸后父亲接着给母亲又擦拭手。那双已经瘦得变形的手开起来更像枯藤,手背上布满了针孔,新的,旧的,多得让人难受。
人在活着的时候受过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是来想办法宽慰自己,宽慰他人。
擦拭完以后,母亲笑着对父亲说:
“我的这辈子就快走完了,你能对我这么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辈子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也算是对得起你们成家了。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在和你一起过。”
听到这话,父亲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掉在母亲的身上,
“不,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离开这。你和我在一起受的苦太多了,我怎么能忍心让你下辈子接着受苦呢!”
“嗯,看着他们兄弟两已经已经开始懂事了,我的心也就放下了,不用再为他们过多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女人,也是为娘的,生前受你照顾,两个儿子也都孝顺,做人能够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又说:“以后你带着两个孩子,担子就更重了,你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
父母那天说了很多话,说完以后母亲就安静的睡着了。
第二天就从医院回家了。
母亲当天晚上就去世了。开始我们只是以她在睡觉,后来随着呼吸越来越弱,到最后没了气息。我们喊她,她已经听不见了,没了反应。
谁知这一觉竟成了永别。
大家都急了,急得都哭了。
父亲此时顺着炕边呲溜就滑下来了,两腿不听使唤,一下子就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动也不动,手在头上不停地摩擦,两个眼睛看着炕上的母亲,定定的看着,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出来了。
母亲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看起来异常安静,没有任何痛楚。我抓着母亲的手,紧紧地捏住不放。后来她的身体慢慢变凉,胳膊开始一截一截的凉下了,腿也开始变凉了,最后全身基本都变凉了,唯独胸口还剩下一丝热气。
大器尽力去抓住它不让它跑,可最终还是没能留下。
这时母亲消失了,镶着金边的云也散了,金色的霞衣变得粉碎,那种温柔的抚摸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原来是一连串的梦,这个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