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身体构造恐怕并不适合夜行,我不知道是从远古时期就这样,还是逐渐安稳的生活让地球上这个神奇的物种舍弃了此类不必要的进化。
衣物和皮肤已经被我处理得很好,经由植物咀嚼后得来的墨绿汁液效果不错,除了在透过灌木缝隙窥视时会露出的眼白,我对自己的伪装有着充分的信心。人类的眼睛毕竟不会像夜行走兽那般会在晚上泛起荧光,比如猫科和狐狼那样,或绿或蓝或黄。
只一眼,我就知道自己来晚了——三艘快艇早已并排停在码头,仅靠韩国人和农场主看来并没有对他们的登陆形成多少阻碍,从北向南匆匆跑来的路上我甚至连对峙的枪声都未曾听到过。
朴顺赫双手抱头,跪在码头的木板上,一个身形魁梧的大胡子正拉过绳索把他双臂倒剪绑在栓船的木桩上;迈博维尔先生不在岸边,我仔细搜寻了半天才在一艘快艇的尾部找到蜷缩在那里的他,不知道是被绑起来了还是被打晕后扔在那里,也或者两者都对。
在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人身材肥胖,叼着烟斗,口中吐出的烟雾升起时被月光涂抹成了淡蓝色,浓浓的雾团像在海中游泳的水母那样飘逸潇洒;站着的人则一动不动,尽管涨潮的海水会时不时地将脚下的小艇抬高又放下,他也是不动,长在船上了一样,更准确地说是牢牢地长在了那坐着的人身边。
“不会已经死了吧!” 当烟斗胖子把一整斗火炭敲打在倒地的人背上时我不禁这样想——那应该很疼,仓里的人形却一动也不动。随即我又马上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在这里死了的人是完全没有必要带去船上的。
这种尺寸的快艇如果不超员,三艘加起来至少可以乘坐十八人,如果考虑到深夜航海横渡的稳定性,或者认为岛上的对手是“不需要满载也可以轻松解决的”,人数估计也会在十到十二人左右。
我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当前的事态,这里只有三人,那么其他的乘客一定已经踏入岛屿内部了,说不定已经到了花田和庄园住所!我开始后悔没有先到庄园里查看辛皮维他们的状况,而是贴着林地绕行到码头,如果恶徒们趁那会功夫已经搞起破坏甚至伤人,在那里留守的可全都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人!
辛皮维痛苦扭曲的面庞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影子后面也有米拉的瘦小身形。
这回我错得彻底!
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败局已定,我要想办法尽可能地止损。留守船上的人一定在队伍中地位最高,而那个叼着烟斗安然坐着的胖子显然是核心人物。如今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抽身回去支援辛皮维他们,等我到时也许在北河套驻守的伙计也能赶到帮忙,我们合力击退入侵者;另一个是简单直接的擒贼先擒王,我想办法出其不意袭击快艇上的头目,控制住他当做勒令他们退去的筹码。
显然,前者并不足以选取,那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比如:前提是我从这里悄悄返回时庄园还没有沦陷,那两个伙计也能胆气过人地赶来增援;此外,万一我们真的侥幸能够阻止对方的进一步计划,还会有两个人绑在码头无法解救,到头来也总归是徒劳,结局丝毫做不得改变。
那么便只能选后者,但愿我能依靠伪装接近船上的目标,顺利控制住他,那就可以瞬间翻盘!
我做出的这个决定在当时的情况来说总还是有些胜算的:首先我正藏身在高坡之上,居高临下可以轻松掌握码头上三人的动向,并且我知道他们在那,而他们却不知道我的位置;其次,对方人数毕竟不多,三个而已,我这边就算迈博维尔先生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但只要想办法悄悄地释放韩国人出来就有了帮手,相差并不悬殊,这几天布置守备计划时我已了解到他早年是热衷跆拳道的业余选手,近身搏击能力应该可以;最后,已经上岛的那些恶徒们想必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向着岛内的庄园和花田而去,就算我们在此缠斗或者火拼他们想要赶回来驰援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海浪一波一波有节奏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从我藏身的位置拨开灌木向左是个小小的斜坡,上面长满的茅草可以有效地降低从那儿滑到岸边的声响,如果瞅准时机等一波潮水被礁石击碎的声音来配合效果就会更好。坡底遍布的礁石也会成为我落地时绝佳的藏身处,那会是行动路线的第一站。
我从腰间摸出匕首,来路上我便已经用布条将刀刃缠好,以确保行动时不至于因为金属反光暴露踪迹。我小心地挪动着身体,轻轻挑开面前的灌木,露出一个刚能容身的缝隙,灵巧地钻了出去。
计划中顺滑的路线却在潜行的第一阶段便遭受阻碍——前段时间岛上的降雨让坡顶的土壤流失了不少,斜坡和我此刻的位置原本十分连贯,如今却在长草的遮盖下出现了条半米左右的土沟来。如此,我若想要从这滑下去就只好先起身跨过去!
这无疑会让暴露的风险增加许多,可眼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我偏头看了看快艇的方向:烟斗胖子又重新填满了烟丝吞云吐雾,他身边的壮汉正伸手搭过先前绑朴顺赫的大胡子的手,让他上船。
一切还算平静,没人看向我这边。
下一波潮水已经来了,就是现在!我改卧为蹲,绷紧全身肌肉作势就要一弹而起,跃过土沟一路滑到坡地去。
“啊!啊——”
就在我要跳没跳,身躯挺起时,身后的林子深处传来了惨厉的叫声。
“有人踩中了我的陷阱!” 我马上反应过来,作为防守方我们人手严重不足,因此在岛上的林地、河口、沼泽等处我做了很多设置,有扑兽夹也有就地取材做就的绊索、陷坑、绳木锤、翻板等等。做捕兽陷阱的手艺我很有信心,想必中招的人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听他的叫声就知道。
可惜这叫声来得真不是时候!
疼痛让那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快艇上的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胖子身边总是如铁塔般站立的男人用脚尖挑起了甲板上的步枪。
而收不住动作的我,双脚已经腾空……
枪响了。
从他们的位置如果循着叫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刚好会把视线经过我跳起的位置,就算我的伪装功夫做得再到家,这么一大团黑影在林子边上的空旷处跃起也成了一个鲜活的靶子。
“铁塔”没有半分犹豫,几乎是枪支刚由脚尖勾到手中子弹就出了膛,这反应速度给了他身份的证明——不是普通暴徒那么简单。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中惨叫,小艇上的三人做出反应,我纵身跃起,几乎在同一刻。“铁塔”用脚勾舱板上的步枪的动作被我看在眼里,那一瞬,时间仿佛都变慢似的,缓缓定格,早就听说过人在遇到重大的危急关头会因为肾上腺素的应激分泌发挥出超常的潜能,比如眼见即将遭遇车祸的孩子的母亲会以远超运动选手的速度横穿整条街巷来到近前抱起子女躲避等等便是这样。
我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否也是如此,人原本已跃至半空,却完全凭借了本能伸出双手抓住脑后斜探出高坡的粗大树枝将身体整个兜了回来,尽管摔回树林时着地姿势极不优美(要知道那可是后空翻之后脸面朝地,狗啃屎一般的动作),可是确实让我堪堪避过一劫。
偷袭劫持头目作为人质的计划开始不到半分钟便如此宣告失败。
落地后,我没等惯性带来的翻滚止住便重新开始了奔跑,方向是树林深处,我要竭尽所能远离刚才的位置,“那个铁塔一样的人物绝不是我能轻易对付得了的!”,要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
除此之外,我刚才的身形被他们所见是更麻烦的事,他们完全可以根据我当时的状态和动作判断出“这岛上有个必须处理掉的家伙”,这是引火烧身了。
没过多久,我就在林子里找到了那个被钢夹险些夹断脚踝的可怜家伙。这人一脸狡黠,一看就是喜欢投机倒把占小便宜的货色,他周围没有同伴,想必是担心自己走得太靠前会容易遭受不必要的争斗害皮肉受苦,于是找了什么借口在队伍后边磨磨蹭蹭。这种人有危险的事绝对不会去沾,但等小队大获全胜邀功请赏或者瓜分战利品时,你放心,绝对少不了他,而且保证比所有人都折腾得欢实。
其实,他虽然脚踝被夹得血肉模糊,不过如果稍微再有点勇气绝对是可以狠下心用双手把钢夹掰开脱困的,可是他显然很怕疼,担心盲目乱动会使伤口更严重,所以只做了扯开嗓子哭嚎的决定,希望有听到的同伴赶快过来帮他。
我已暴露,败局之下尽量让对方减员可以给自己一方争取到更多的生机,所以他是我奔跑开始时便径直瞄准的目标。裹了布片的匕首被我插回腰间,取而代之握在手中的是一根小臂粗的短树棍,用刀攻击虽然效果肯定最好,可我始终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就这样取人性命。
时隔多年之后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当时的表情:我从树丛当中猛地窜出,他回头时脸上带着哀求和一副可怜相,那是准备给自己同伴看的,可见来人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就马上把那表情凝固在惊讶和恐惧里,变了形。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停留,带着奔跑的惯性,双手平端着那粗壮的短棍像寺庙里撞钟那般直挺挺地捣在了他脸上。那人朝反方向翻倒时腿扯动了扑兽夹,带得底下铁链哗啦啦响,想必那一定会很疼,疼的程度绝对会超过刚触发机括时的,但他吭都没吭一声,早没了知觉。
“这样一下子,应该不会被撞死吧……”
向庄园跑去的路上,我这样想着,心里没底,虽然我之前那样对待过一只成年野猪,并且它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