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光正好,未向晚

记忆里夏天,就在某个闷热的午后提前结束了。它不再明亮也不再温柔,刺眼的阳光尽情讽刺嘲弄我。就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你的呼吸随着身体微弱的浮动而渐渐停止。纵使阳光炙热也逃脱不了灰霾的外壳,我至此逃不过熹光背后的阴影。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我是以怎样的状态接到电话,又是以怎样的状态奔向医院。只依稀记得那天的阳光太亮,饱满得像是要膨胀开来。空气中连一丝一毫微弱的风都没有。十五岁的我,奔跑在午后有些安静的街道。时间凝固,世界静止。好像可以听得到汗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而后立刻被浮躁的空气变为水蒸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太阳在拼命地发挥它的威力,皮肤在灼烧,心却如冰窖。只是没有泪水,一滴都没有,高速运转的大脑此刻也静息。只是跑,机械的跑。跑过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间投下的斑驳荫影,跑过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我的你,跑回到从前的那些个安稳祥和的夏天。

我是春天出生的孩子,却总想乘着春天的尾巴去拥抱夏日的微风。空气中有着独特的夏天的味道,是暖的,是甜的,是绿豆花的香味。它随着穿堂风一路飘飘洒洒,准确无误的触碰到我的嗅觉,牵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直到那美味爽口的汤汁在我眼前暴露无遗。你翘着腿坐在沙发偏右边的位置上,得意的冲我笑,氤氲的香气模糊了你的笑脸。我小心翼翼捧着刻着精致花纹的白瓷碗,清香扑面而来,立刻激发了我所有的感官神经。碗底跃动着一层盛开在绿色脖颈上的小花,透过青色与米色混合的浓浓的汁水左右摆动,清新典雅又不失灵气。含一口在嘴里,那米白色的小花便立即融化,唇齿留香。我贪婪的享受着一碗又一碗的香甜,直到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于是扶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抹去残留在嘴角的蒸汽与汤汁,在你的注视下走出客厅。你不语,慢慢起身收起白瓷碗,在我身后留下一串叮叮当当和细碎踱步的声响。你就是这样的,无言却细致。

你性情温和寡言,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在饱餐的午后,坐在里屋面向窗户的一把交椅上,或思索或发呆。这时的你对我而言是神秘的。我一度揣测过你坐在那儿时心中的所思所想。我就曾倚靠在里屋的门外,望着你的背影。我猜你一定是看到了常春藤那永不凋败的叶子,一片一片绿的饱满,绿的热烈,翠得快要滴在地上碎成无数小碎片。纵然有风的摧残和雨的折磨也不会凋落——就像是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那般让人动容;我猜也许是窗外的阳光太过和煦,情绪至深至浓,不得不在心里默默“叹息西窗过隙驹,微阳初至日光舒”,让人不忍打扰这良景;也许是谁家的孩子过分惹人怜爱吧,让你的目光不舍得在嬉笑的孩童身上挪开。在我沉浸在这热烈的幻想之中,一只手出其不意搭上了我的肩,刚想惊呼便被母亲嘘声喝止,她像是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祖父又睡着了”。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毯子为你搭在身上。你也似乎并未被惊扰,依然静坐稳如泰山。在你离开之后,我也曾坐在你的位置上,想象着模仿着你的神态向窗外看,除了沉睡着的老树与几只空荡荡的花盆,什么都没有。

除去时不时地嗜睡你也似无其他异样,依然矍铄,目光如炬。你会在明媚的天气里领我爬山遛鸟。你的个子很高,大概八尺有余,习惯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俨然拄着一根拐棍一般。每每过马路时,你通常会将手从我的肩膀上拿下,再紧紧抓住我的手,直到最后一辆车在我们身后飞驰而过。你的手骨骼分明,十分有力。我年幼尚且不懂得你的爱护方式,一旦到达马路对面,我会甩开你的手,向明朗的远处跑去。我是家中第一个出世的孩子,你自然对我疼爱有加。记得舅舅送给我的一个玉坠,小巧且晶莹透亮深得我喜爱,我无时无刻不把它戴在脖颈上,就这样在你的眼前晃荡了一整天,在我睡觉的前一刻,你冲进我的房间命令我摘下,我倔强的对你说不,但最后玉坠还是被执拗的你摘走了。我很不理解你这种强硬的做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与你说话。后来母亲告诉我,你是担心玉坠的绳子勒住熟睡的我的脖子,因此才执意要摘走我的玉坠。过后我想了许久,开始理解了你,也许你的担心有些许过度,但我确是至此往后再也没有戴过任何的坠饰。

那年的夏天渐渐的在我的身后模糊成一片影子,使我越发看不清楚。我如此急切地跑过它,想快一点跑到你的身旁,再看一看你冲我笑时高高凸起的两颊,责骂我时紧锁的眉头。可当我推开门的那一霎,所有幻想此刻化为虚影。只有你渐青色的瘦削脸与青筋暴突的手臂。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爱你,却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我有多么爱你。

所有的泪水与情绪被卡在喉咙中间,慢慢被压抑在心的最深处柔软的地方。难以道明的感受充斥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酸楚地发疼发胀。我跪在你的面前,看着插在你嘴里的管子,想象着你是如何的疼痛,想替你承担哪怕千万分之一。我握着你肿胀的手掌,想起曾经你牵我过马路时的力量与温热。这一次,换我牵你吧,你不准放开。趁熹光还好,趁街道与暖风未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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