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2007年年底,我在上海工作。
姥姥的情况那两天一直不是很好,昏睡多,清醒少。醒转的时候一直从胸腔里发出闷哼声,需要有人一直在旁边揉腿拍背,才不至于疼得太厉害。我飞回去看她,病情急转直下不过数日,她脸上的肉就像在阳光暴晒下迅速失去水分的蔬菜,尽数干瘪了下去。
我手足无措地站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抬起眼睛看我,那双眼睛是灰色的,目光恹恹地透过我,并未在看见我时恢复一丝一毫的神采。她使出全身气力向我挥挥手“走吧,走吧,别在这儿。”
在场的大人们也对我说“走吧,还有工作,回去吧。看到了就好。”
我迟疑着,终于买了机票回到上海。彼时的我刚刚结束6年的留学生涯,长期独居生活的恶果是感情的付与及表述能力的日渐缺失。我木然地离开她的病榻,从未想过这一别会是永诀。
平安夜那晚,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问姥姥这两天的情况如何。她沉默了几秒,才颤着声说了一句“你姥昨天半夜走啦。”满浸着悲凉和绝望的语气,像是对着墨色深夜伸出的一只无助的手,想抓住点什么,却最终一无所获。我站在原地,怔怔地滴下泪来。当时的我尚未领悟,悲痛对于我来说,是一剂慢性毒药,在此后的岁月中会逐渐渗入肌肤,侵入梦境,占领每一个恍惚而迷茫的时刻。
妈妈总是摇头叹息“你姥姥对你那样好,却没能享过你一天的福。”我默然,我不但未带她出门旅过一次游,在成年后未能陪伴她度过一个完整的24小时,甚至在她溘然长逝之时,我都未能好好地送她一程。这其中的荒凉之感,随着流年才愈发强烈。
【食】
姥姥姓项,据说是朝鲜族。由于身高有1米65,人长得白胖,性格又豪爽,熟识的人习惯地叫她“大项”,而姥爷讥讽她时,总是喜欢叫她“朝鲜大裤裆”。我好奇地上网去查,还真查到了一句典故“勾勾鞋,大裤裆,背着孩子顶着筐;辣椒面,狗肉汤,平地大炕咸菜缸。”可是在姥姥身上,这些特色一条也没能体现。记忆中从来没见她腌过辣白菜,更不喝狗肉汤,最喜欢吃的是极具北方特色的饺子。
现在想来,她人生中大部分的乐趣似乎都和吃有关。东北人家炖菜做得多,她和姥爷的那间屋门后永远立着一袋子一米多高的宽粉和干菜。姥姥虽然厨艺不佳,却热衷于买鱼买肉,以至于熟识的小贩们在生意寡淡时,会走过来敲我们家厨房的窗户“阿姨,来条鱼吗?又肥又嫩,新鲜着呢!”
而姥姥最爱吃的饺子,却是我和妹妹深恶痛绝的食物。她总是说我们没挨过穷,少了吃糠咽菜的经历,才不知道饺子的好处。而事实是,除了我们俩,家里的大人也是谈饺子色变。
因为我们家有8口人,包起饺子来数量至少要在150个以上。好在虽然吃饺子的嘴多,出力的人也不少。决定包饺子的日子,会早早把姥姥那张一人多高的大面板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垫着报纸铺在床上,而包饺子这件稀松平常的事也因为这一行为而充满了仪式感。只是姥姥想吃饺子的频率,远远高于大家想包饺子的频率。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会自己出门,到两条马路之外的饺子馆去点两盘饺子,一盘自己慢慢地吃了,另一盘打包回来给家里人。有时懒怠走路,还会洋气地伸手打一辆出租车,即使整个车程不超过1分钟。下车时,她会把准备好的5元钱硬塞到出租车司机手里(当时沈阳的起价费是7元),嘴里还嘟囔着“老太太没有钱,就5块,爱要不要”,搞得司机啼笑皆非,竟也没人和她认真计较。
而她对我的偏爱,也喜欢简单粗暴地用吃来表达。一群人在一起吃饭时,她总会想方设法地把荤菜转到我的面前,然后用目光威胁,或是桌下脚踢的方式提醒我多夹一筷子肉。我对这种行为颇不以为然,常常假装看不到她递过来的目光,害得她只能采取武力,可惜有时方向拿捏不准,会一脚踢在别人腿上。
【伴】
姥姥和姥爷有大姨和妈妈两个女儿,她们又分别生下了妹妹和我。这样的3个小家庭,合成一个大家,在各自买房之前一直住在分给姥爷的三室一厅医科大学宿舍楼里,这就是上文提到的“8口人”的组成。
因为偏爱,姥姥对我的认识,一直严重地有失偏颇。一是认为我发育前的豆芽菜身材源于吃不到好东西,二是坚信我“又老实又没心眼”,如果放任我行走江湖,必会吃了大亏。这样的觉悟让她决定,必须自己亲力亲为地看顾我,才不会出大错。
所以在刚满一岁时,她便大张旗鼓地把我从奶奶家接了过来,并在从那以后的17年都没有离开过。
很难想象因为怕被其它孩子欺负,我从来都没上过幼儿园和学前班,只和姥姥朝夕相伴。所以上小学后,诸如尿裤子和把不爱吃的饭菜藏在书桌里直至发霉等幼儿园小朋友的行为都在我这个一年级的大朋友身上尽数得以了体现。对于一个已经有了自尊心的孩子来说,愤怒和羞耻带来的觉悟是想尽快摆脱家长的桎梏。于是在姥姥每天去接我放学时,我极不耐烦地跑在前面以划清距离。她也不着急,只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知道到了买汽水或是面包的摊子前,我是会自动跑回来问她要一点零钱的。
可是姥姥对于陪伴并看护我这件事,有着比我想象中更巨大的热情。她陪伴着我,并不需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就连逢年过节,去奶奶家呆上一两天,她也是极其不情愿的。妈妈劝她“妈,你真是想不开。休息个一两天多好!”她固执地坐在床上,眼睛看向窗外赌着气,使我们对离开家这件事充满了负罪感。
在我上了初中后,再去接送到底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姥姥便站在院子里,一边望着天一边等我回家。妈妈告诉我,要把回家的时间延后两个小时告诉姥姥,因为她总会提前两个小时就静静地等在那里。现在的我仍能想起她的样子:没烫过的灰白头发向后整齐地梳好,穿着一件洗起了毛的驼色马甲,富态地背手站在院里,见到认识的人,就聊上几句,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
【爱】
我所知道的姥姥的前半生,是从大姨和妈妈的口中拼凑而成的。
她的幼年亲历了东北沦陷的那一段历史,而青年时期的她读了卫校,进入医科大学成为耳鼻喉科的护士长,并经人介绍认识了烧伤科的姥爷。
客观地说,这两个人的结合,实在算不得幸福。一个白胖,一个黑瘦;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一个大大咧咧,一个谨小慎微;一个享受生活,一个事业至上;一个凡事一笑而过,一个细节控并易怒。两人难得共通的,是内在的和平善良,对孩子的喜爱,以及对于打理自己生活的不擅长。
即使这样,两人仍是磕磕绊绊地牵手走完了一生。姥爷的晚年在医院干诊病房里度过,常年的疾病使他精瘦的身体变得臃肿发胖,逐渐缺失的尊严也使他的脾气更加暴躁。常常还没走进病房,就听到他们两人雷霆万钧的对骂声。
据说,在父母包办婚姻的旧社会,姥爷是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的。只是新婚不久,他就作为乡里的秀才进了城,一步一步重新搭建了自己的生活,从此便几乎再也没回去过。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到姥姥耳朵里的,而在晚年才知晓的她,出离愤怒地撕掉了好多和姥爷的合照。可在此不久,姥爷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愤怒和不解,便化作了更深的沉默。以前的我,总以为她那样一个粗线条的人,悲伤应该是很浅很浅的。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不再热衷于出门遛弯和享受美食,而是越来越多地坐在她的床上,漠然地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一看就可以看一个上午。只有在我们偶尔推门走进去时,她才会回过头来,脸上重新露出昔日孩子气的笑容。
如今姥姥已经走了近十年,而我能献给她的,也不过是这篇偶发兴致的短短纪念文而已。隔代人之间的缘分,真的不过如此。只是同作为这尘世间短暂的过客,我会始终带着她交付于我的爱情,善意与天真,去到更多她所未到之处,完成更多她的未竟之事,在灵魂高处谱写一首悠远而绵长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