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那颗松动的牙齿,已重新长得牢固。如果它掉了,就不会有这篇文章,文章也许会写,那一定是另外一篇了。
但我心中的阴霾还没散尽,现在吃东西都很当心,最爱的脆骨不敢再吃,苹果切成小块吃,大块的肉用手撕着吃……吃饺子总担心馅里有骨头渣,害怕听到“嘎嘣”一声,牙齿掉了,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那天是周五。辛苦工作一周,最盼望周五。下了班,和蝈蝈开开心心地去吃点都德。我俩都打算放开肚皮饱餐一顿,看看菜单这个想吃,那个也想吃,一不留神就点了六七道菜,好在粤菜份量少,也做好吃不完打包的准备。我俩都不喜浪费。
菜陆续上桌,一是确实饿了,二是好久没吃点都德,总之胃口极好。刚吃完一只乳鸽腿,这是点都德我最爱的一道菜。要吃乳鸽翅时,炒面上来了,蝈蝈吃了几口,一脸陶醉地说:“好吃!”
我在吃乳鸽,还戴着一次性手套,就让蝈蝈夹口面给我吃,那口面有点长,还没吃完就咬到筷子,“咔哒”一声,我明显地感觉到,下排有颗牙,从根动了。嘴里有血腥味,想吐口水,但怕吐出牙齿。
跟蝈蝈说,完了,我牙掉了。他还笑,一边说不可能吧?没那么脆弱吧?一边凑过来让我张嘴给他看看。
那一刻,我真希望牙掉了是错觉,希望它还好着,只是磕伤,出了点血。可蝈蝈看了一眼,也慌了,他说真掉了。
就是我感觉到的那样,牙齿从根松了,像一棵大树,根还留在土里,但与土的粘连已经非常少。这颗牙齿,随便受点外力,马上就会掉。
说话都怕舌头碰到它,哪还吃得下去饭呢?
我故作镇静,让蝈蝈再吃点东西,吃饱去医院。他胡乱扒拉了几口,忽然也食欲全无,吃不下什么。于是,我们等菜上齐,全部打包。结完账,蝈蝈骑着小电驴,载着我直奔最近的八院。
从戴上矫正牙套开始,我总是频繁地梦到,一口牙变得像枯木一样,一碰就碎。有时舌头轻轻一舔,有时上下牙不小心磕到,牙齿就整排整排地掉,满嘴都是脱落的牙齿。
醒来都特别庆幸,还好不是活在梦里。
现在,牙齿真的掉了。
这个年纪,掉了牙不可能再长新牙,只能装假牙。
小时候听别人提起镶金牙,好像很阔气,听说有钱人,故意把牙齿撬掉,镶颗金牙彰显身份。但不管是镶金子镶钻石,还是别的什么贵重材质,那都不是我的了,我只想要自己的牙齿啊!
装上假牙之前,还会有一段时间,牙齿有个豁口,说话漏风。真让人难堪!
起初蝈蝈很暴躁,他骑着车子,一直咒骂给我做矫正牙齿的医生,弄坏我的牙齿,否则怎么可能那么脆弱,像老年人一样,说他外婆老的时候,一颗牙都没了,只能吃松软的食物,人年纪大了牙齿会自动脱落。我才30岁。
他还说,牙齿矫正就是反人类,他以后绝对不让自己的小孩做矫正。
我明白他,唠唠叨叨不停,也是因为内心慌张,他在释放自己的焦虑。
我心里也很烦乱,但一个字都不想说,这是我们两个不同的地方。我向内堆积,他向外宣泄。
原来我身体里的一切,每一样东西,我随时可能会失去。
想起曾经因为失业,失恋,失去一段友谊……就跌入谷底,比起掉颗牙,失去一根手指,一个耳朵,一只眼睛……身体的任何部分,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我最不能失去的是自己。
大概见我久久没说一句话,蝈蝈突然特别温柔地安慰我说,宝贝,别害怕,没事儿的,牙齿掉了,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不会和你分手。
他故意说得这样夸张,有点搞笑的意思,搁平时我早乐了,但当时我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
当然,不管我遇到什么意外,都希望身边的人,能给我长久的陪伴和爱意。
一路上,我都抱着一种盲目的期待,想尽快见到医生,总以为只要不掉,医生就还有办法留住它。掉了,就再装不回去了。
到了八院急诊科,预诊台护士说急诊没有口腔医生,不给开预诊单。我打算换家医院,蝈蝈不死心,非说先找个外科医生看看。只得由着他去排队挂号,排到了人家要预诊单。再回到预诊台,预诊台仍说没有口腔医生,不给开外科预诊单。
出了八院,蝈蝈说明天再看。我心里特别失望,掉的不是他的牙,他不能体会我的恐慌,我的迫切和我想留住这颗牙的意念有多强。
牙齿都要掉了,怎么可能等到明天?
对我来说,等一个晚上太煎熬了。
那几日,正赶上一波疫情,附近的好几家医院都停诊。
电瓶车半小时能到的医院,挨个打电话,要么久久无人接听,要么接听之后说不清楚有没有口腔医生,给转到急诊科,但急诊科无人接听。要么和八院一样急诊没设口腔科。最后打到华山医院的急诊科,接线员也说没有口腔科,建议次日一早去看。
没有选择了,只能回去。
回到家只洗了脸,没护肤,没刷牙就躺下了。躺在床上盼天亮的人,如何睡得着呀?也不敢睡,害怕睡着了舌头把牙齿碰掉了,害怕不小心把牙齿咽进肚子里。
往常总觉得夜太短,还没睡够,天就亮了。那个夜晚,却变得格外漫长,辗转反侧,拿起手机看了无数次时间,怎么天还不亮,怎么还不到医院开门时间。迷迷糊糊睡了,惊醒,又睡了,又惊醒,好像整夜都没睡着过。
天一亮,起来搓把脸,就出门了。先去了五官科医院,门口围了警戒线,零散地站着几个保安,一群人站在门外向内张望,让人搞不清是停诊,还是马上要开门接诊。问了保安才确认因疫情停诊,建议我们去最近的华山医院,但要尽快,周末只有早上的门诊,到点就不给挂号了。
于是赶紧给华山医院打电话询问还能挂号不,对方说半小时内赶到医院挂好号就能看。我慌得不行,担心看不上。
蝈蝈看了一下地图,很有把握地和我说,来得及,不要担心。
一人扫了一辆哈罗单车,往华山医院赶去。
十一月底的上海,正值深秋。两公里不到的骑行路上,顺便赏了一下上海的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都变成黄褐色了,偶尔能看到一两颗枫树和银杏,枫叶变红了,银杏树叶金灿灿的。
这个秋天,太多事了,忙完一件又一件,人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日日不停歇地运转,完成一个又一个订单。一直没能停下来,赏味秋天的美丽。
转过一个路口时,看到几棵树很好看,正好有风吹动树叶,太阳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摇摇荡荡,往下铺开。当时想着看完牙要来这拍几张照片,但返程我们走了另外的路,急匆匆瞥过的美景,留在我脑海里的画面也很模糊,只是记得这么个事。
不管怎样,赶在停诊前到了医院,挂上口腔科的号,等待叫号的时间我越来越焦虑,怕听到医生说没办法了,已经掉了,想象着装一颗假牙,还挺贵,对于半年没进账一直在花钱的人来说,这种大笔支出还真肉疼。
接诊的医生,是个年轻温柔的姑娘,看上去比我年龄还小一点,像是硕士毕业刚工作没两年的样子。她很有耐心,引导我在牙科椅上躺下,戴上橡胶手套,拿起探针和口镜,仔细检查我的牙齿。当她拿着探针戳我的牙齿,向我确认是不是那颗牙时,我特别担心牙齿被她戳掉,很紧张。
医生看得出我很紧张,一边十分温柔地和我说没事,别担心,一边动作更轻柔。她给我拍了一张片子,指着片子对我说,牙齿确实松动了,因为我牙根特别短,会比较容易脱落。
她说,中间这几颗牙,以后只能像花瓶一样,是个摆件,保证口腔的美观,但功能性就没那么强了,不能再吃坚硬的食物。
没做治疗,也没开药。医生只是叮嘱我,最近吃东西避开这颗牙齿。晚上睡觉正常戴保持器。
头几天那颗牙总是隐隐的痛,吃饭要非常小心地避开它,没留意过了多久,某一天猛然发现,那颗牙好像和其它牙一样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紧张兮兮地怕碰到它。
失而复得,何其幸运。
即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矫正牙齿。每次翻到矫正前的照片,对比现在,说不上是更好看还是变难看,算是各有特点。我妈有一天突然说,矫正完牙齿,我的性格变得温柔了许多。以前会有点凶相。我想也是,两颗微龅的门牙,和那颗挤在里面的虎牙,不正是我性格中别别扭扭的部分,它们都被修正了。也许,牙齿矫正也是一个磨练心性的过程,我不再像个刺猬,逮谁都扎,逐渐变得平和,宽厚,没了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