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草稿箱里一定会有未完成的小说;也会有开头写得很精彩,结尾收得很潦草的作品,如果把十篇精彩的开头,像珍珠项链那般有机地串联起来,整合成一部小说,那将是一部怎样神奇的小说呢?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就是这样的小说,它由10个相对独立、有头无尾的故事组成,卡尔维诺设计出一男一女两位读者,他们读了相同有残缺的书,在书店邂逅,为了寻找下文,俩人不断地交往,恋爱,探讨文学,经历艰险,最后,终于把所有的书读成了一本书,他们自己也修成了正果。
小说中的10个故事,是10部小说的开头,是卡尔维诺设下的10个圈套,每次都是故事刚刚产生戏剧冲突或悬念,读者刚刚开始产生阅读兴趣、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的时候就突然中止。当读者刚刚出现失落情绪而产生放弃念头的时候,下一个故事又会跃入视野,继续勾着读者往下阅读。这些故事的时空往往是模糊的、不明确的,但往往越是这样,读者的参与感就越强烈,越容易被吸引,越主动参与对缺失下文的想象和创作,他们的心理和愿望也就越容易被作者控制,从而坠入卡尔维诺的圈套。
一、读书是一场旅行
出外旅行的人往往会选择实用的服饰,舒适的鞋子,提前做好攻略,使旅行尽可能愉快。读书其实也是一次旅行,卡尔维诺教你用一种舒适而正确的姿势来阅读这本书,要想从阅读中获得快乐,首要条件就是脱掉鞋,把双脚抬起来,跷到沙发上、桌子上或其他什么高的地方,还要有安静的环境和适度的灯光,另外就是不要对书的内容抱以太大的希望。
卡尔维诺以幽默的方式和你讨论读书心得的时候,就把你拉进了小说之中,成了小说中的男读者和女读者。男读者,是整部小说的主线人物之一,他的人设是一个热爱文学、追求爱情的意大利文艺青年,同时也是卡尔维诺的粉丝,既无姓名,也无形象,只是一个符号,可以是任何人。男读者满怀欣喜地从书店里买来刚刚上架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一个不知何时何地的火车站站台上,一位神秘的旅客,推着一个带轮子的神秘行李箱,他的任务是把箱子秘密地交给另外一个同样神秘的人物,按照事先设定好的计划,两人应该在这个不知名的车站接头,交接这只行李箱,然后分别转车离开。然而事与愿违,接头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而末班火车早就开走了……
故事的开头处处暗藏玄机,但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整的结局,突然就中断了,仿佛是作者用悬疑小说的形式和特征跟读者开了个玩笑。男读者看到第32页的时候,突然发现页码又跳回了第17页,他焦急地往后翻,希望马上知道这个悬疑故事的结局,但遗憾的是这本书的装订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从17到32页反复出现了三次,根本无法看下去了。这让男读者一夜不得安宁,第二天一得空就跑去书店,要求换书。书店老板解释说,书店已接到出版社通知,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在装订的时候与波兰作家塔齐奥·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 的印张弄乱了,书店老板答应为男读者更换一本新的、完好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男读者这才意识到,他阅读的小说可能是一本波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本书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既然已经开始看了这本波兰小说,那就索性接着看下去吧,于是他向书店老板提出,要换一本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来读。书店老板告诉他,那边书架前那位年轻的女读者也是来换书的,并且提出了和男读者同样的要求。
男读者顺势看过去,一位长着大眼睛,肤色适中,头发蓬松卷曲的年轻女孩进入了他的视野,这就是小说的另一个主线人物——女读者柳德米拉。相同的文学爱好、相同的阅读经历,以及女读者灵秀温婉的相貌,一下就让男读者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他主动走过去与女读者搭讪,女读者莞尔而笑,露出两个酒窝,更让我们的男读者神魂颠倒。男读者本想在女读者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学素养,没想到刚一攀谈,就发现女读者读过的小说,尤其是外国小说要比他多得多,而且记性非常好,能大段复述小说的情节。总之,一番简短而尴尬聊天之后,两人约定一起开始读波兰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临走前男读者还要了女读者的电话号码,理由是交流读书心得。
这次偶遇让男读者平静的心再次掀起浪潮,现在他最大的期望就是马上读这本波兰小说,然后以讨论小说为借口给女读者打电话,约她出来见面。从这一刻起,男读者的人生发生了变化,他原来喜欢读书,因为与生活相比,书是明确的、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冒任何风险就能享受的,而生活却是难以捉摸的、变化无常的、充满矛盾的。但是,从遇到女读者那一刻起,书就变成了一种工具、一种交际手段和一个灵魂相遇的场所。于是,读书对于男读者而言就具有了更大的魔力。
《在马尔堡市郊外》是一本毛边书,也就是书页之间连在一起,没有经过切光的工序,阅读时需要拿着裁纸刀,裁开一页看一页。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大庄园的厨房,庄园叫库吉瓦,这个厨房里进进出出的人物不计其数,而故事中对于烹饪技法、民俗特点和具体人物的描写也细腻生动,不厌其烦。那些对于典型人物的描写细致入微,通过这些特征,尤其是通过作者“巴扎克巴尔” 名字的谐音,爱好文学的朋友不难联想到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巴尔扎克。
这个故事里也有一个主人公“我”,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准备第一次出远门,去考德雷尔家族的庄园学习几个月新型干燥机的操作技术,作为交换,考德雷尔把他的儿子蓬科送来,在库吉瓦庄园学习果木嫁接。“我”和刚到的蓬科为了各自心爱的姑娘打了一架,但这个故事看上去并不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而故事中的“我”也和第一个故事中那个神秘送箱子的人有着共同的愿望——抓住自己的过去。
男读者读着这本波兰小说,又发现了问题,有些裁开的书页竟然是空无一字的白纸,故事中的人物、时间、地点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名和地名。由于有了前车之鉴,男读者马上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又出现了装订错误呢?于是,他开始在地图册和百科全书上查找两个不太像波兰地方的地名,结果令他感到吃惊,它们与波兰没有一点关系,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消亡了的国家——辛梅里亚,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曾是一个独立国家,而且还有自己的语言——辛梅里亚语。男读者认为,种种迹象表明,这很可能不是波兰小说,而是一部辛梅里亚小说。
于是,男读者给女读者打电话,不出所料,女读者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说自己认识大学里一位教辛梅里亚文学的教授,约男读者一同登门请教。教授根据男读者提供的只言片语的线索,马上锁定了一本20世纪初一位辛梅里亚年轻诗人创作的小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由于这本书从来没有被译成过其他任何语言,只能由教授即席翻译给男读者听,然而男读者发现,这本书里除了一些人名、地名与那本波兰小说相同以外,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过为时已晚,他已经被教授译读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故事到了关键时刻再一次突然中断,因为那位辛梅里亚年轻诗人在没写完小说之前就自杀了……
男读者和女读者因为对文学的热爱而在书店邂逅,从此他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的关系随着阅读的进程而发生着变化和转折,每当他们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中去的时候,小说都会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突然中断,全书中一共有10部这样的小说,更确切地说,是10部小说的开头,它们共同构成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部小说的框架。
二、模仿名著的一场旅行
卡尔维诺给这些没有结尾的小说赋予了各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和形式,是对20世纪小说风格的一次集中展示,也是卡尔维诺在向懂行的读者展示他对于当代小说艺术的理解,这种模仿既是戏谑的、带有后现代意味的,又是严肃的、带有批判精神的。
第一个故事,火车站台神秘旅客的故事,具有鲜明的实验文学特色,加上悬疑的情节,就很有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罗伯-格里耶的风格。
第二个故事《在马尔堡市的郊外》对厨房进进出出人物的细致描写,很有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味道
第三个故事《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是描写谋划越狱逃犯的故事,是黑色幽默小说
第四个故事《不怕寒风,不顾眩晕》描写了在革命年代一女二男身处怀疑、背叛、阴谋之中而无法摆脱的故事,是一部充满欲望、杀戮和死亡的存在主义政治小说。
第五个故事《望着黑沉沉的下面》是后现代凶杀小说,讲的是杀人后毁尸灭迹的事,残忍中蕴蓄着无奈与悲哀。
第六个故事《在线条交织的网中》讲的是一个被电话铃声困扰的大学教授,最终陷入绑架案的故事,可以归为后现代心理小说;
第七个故事《在线条交叉的网中》写的是主人公“我”运用镜子原理藏匿自己而最终真假难辨的故事,是一部逻辑几何小说;
第八个故事《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写的是一个年轻学生爱恋老师的女儿,却落入了老师和师母的圈套而堕落的故事,颇具日本新感觉派小说的意味;
第九个故事 《在空墓穴的周围》写的是一个年轻人寻找母亲的故事,具有浓重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色彩;
第十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是一部启示录小说,讲一个厌世者对于世界的未来与世界终结这样的沉重主题的思考。
如果说这10个风格鲜明、彼此独立的小说的开头构成了小说的框架,那么男女读者的经历就是小说贯穿始终的线索。
三、爱情是一场旅行
男读者第一次看见女读者柳德米拉就一见钟情,为了拉近和她的距离,想尽办法寻找下文,像侦探一下,顺着线索追踪下去。男读者在和出版社编辑的谈话中发现,原来小说的一次次中断都和一个叫马拉纳的译者有关,这是他精心设计的一条计策:在小说最精彩的时候中止翻译,开始翻译另一本小说,并用一些文学手段,将后者中的一些元素嵌入到前者当中,比如让第一部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打开第二部小说开始读下去……然后第二本让位给第三本,第三本让位给第四本,以此类推。这条计是他为一位阿拉伯国家的苏丹设计的,目的在于为喜欢读外国小说的王后制造阅读障碍,使她不能用书中隐藏的信息作为密码,暗中与人勾结,从而发动革命推翻丈夫的政权。
其实,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理由完全是译者马拉纳一手炮制的,而实际上这并非什么“国家计策”,而是一个私人的爱情阴谋。这个马拉纳曾经是女读者柳德米拉的恋人,他们一度在一起生活,但由于柳德米拉酷爱读小说,手不释卷,马拉纳就觉得小说作者是他无形的情敌,使他与柳德米拉之间发生了情感危机。不过马拉纳也知道,这个所谓的情敌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只是作者的观念而已,然而即便只是一种观念,马拉纳仍然接受不了,仍然要设法击败这些作者。
马拉纳这样做的动力:一是来自他的嫉妒,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柳德米拉忘我地读书,情感和精神受作者的支配;二是来自于他的文学天赋,在他看来,文学作品都是虚假、伪造、模仿和拼凑的,凭他的才华可以轻而易举地炮制出这样的文学作品。如果能利用这样的文学作品来毁坏原作者的形象,使作者的形象模糊不清,那么在柳德米拉读书时,就不会对作者产生信任感,因此也就不会忽略自己恋人的存在了,马拉纳甚至决定用永远缺席的方式来维持他和柳德米拉的关系,他不断将自己精心篡改的小说以各种方式间接提供给柳德米拉,以此来动摇女读者对文学、对小说、对阅读和对作者的信赖,仿佛时时刻刻在她耳边说:“你看,文学都是虚构的,最大的真是就是彻底的虚构,文学的力量只在于欺骗,所有的作家其实都是骗子,不值得信赖!”
深爱着女读者柳德米拉的男读者为了从这个阴谋或者说圈套中拯救女读者,千方百计打听到,译者马拉纳现可能隐藏在南美洲的什么地方,于是他毅然决定只身去那里寻找他。男读者走遍了世界,费尽周折,但无功而返,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然而,他在这里一家大型图书馆的书目中惊奇地发现了他要找的这10位作家的小说,但却出于种种原因,每一本书都无法正常借阅,仿佛这些书只是停留在目录中的书名而已,但如果将这些书名连起来读,仿佛又是一个新故事的开头,这十个书名如果我们把它们直译过来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冬夜,一个旅人,在马尔堡城人口聚居区之外,从陡峭的悬崖上探出身子,不怕寒风和眩晕,望着黑沉沉的下面,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在线条交叉的网中,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是男读者决定娶女读者为妻,这样,宽大的双人床可以让他们一同阅读小说和阅读对方。
四、小说形式的一场新探索
卡尔维诺借人物之口,谈了一些他的创作理念,对于理解这部小说或许有些帮助,西拉•弗兰奈里日记里说:
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魅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魅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有什么特点呢? 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 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 还是像 《一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中去呢?
卡尔维诺在他的文学理论著作《美国讲稿》中也有过类似的观点,他说:
文学史上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开篇,但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在意义上都独具特色的结尾却寥寥无几,或者说很难让人记住它们。 对小说来说,情况更是如此,因为小说的开篇就像开始进攻那样,觉得有必要充分展现自己的能量。开始写小说就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进入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的物理性能、感知性能和逻辑规律的世界。 我在考虑写一本由故事开篇构成的小说时,就是从这种考虑出发的,这就是我后来写成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这两段话相互印证,让我们清楚地知道,卡尔维诺之所以要抛出这10个非常吸引人的小说开头,其目的在于让读者一直保持着浓厚的阅读兴趣,品味着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小说。
为了让读者有一个心理的延续性,在故事切换的过程中没有太大的陌生感和间离感,卡尔维诺至少用了两种方法,一种是“嵌入法”,就是把下一个故事的人物或地名嵌入到前面的故事中,让小说的读者,当然也让小说里的男读者和女读者在似曾相识和似是而非中继续阅读;另一种个方法是“延异法”,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故事的开头,通过某种机缘巧合和某种阴谋,被另一个故事的开头接替,像接龙游戏一样延展下去,没有尽头,而其中任何一个故事的下文都会永远滞后,永远被拖延、被推迟,有人称这种现象为“无穷后退”。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卡尔维诺借读者之口精辟总结了现代文学阅读的几大特征,还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概括了人类精神发展的模式:人生就是一部读不到结尾的悬疑小说,只有对故事下文满怀渴望的读者才能够进入永恒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