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好几乎算是亦舒小说里我最喜欢的女子,因而前日遇到一个姐姐也叫芳好,心里顿时多了几分亲切之感。又见她长得瘦弱,虽已经做了妇人,倒还是一副少女的身形神气,尤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谁说话时便瞧着谁,很是专注,不由得让我有意结交。
那是在一次读书会上,地点是我朋友的女同事独居的屋子里。那屋子原是主人父母的旧居,后来买了新房子,本是要将新房子给女儿的,这女同事却说喜欢这旧宅。屋子的卧房自然是紧闭的,看上去倒不甚宽,只是客厅朗阔,墙上又挂了几幅书法,倒是聚会的好去处。说是读书会,不过也是闲聊,话题却也不算俗,由着天气说起,因近来颇下了几场雨,便说起这座城市的下水道如何不好。又说起《悲惨世界》《越狱》这些小说或者电视剧里面的下水道的建构是如何精细。又有人说天津还是北京有一片区的下水道,是二十世纪初德国工程师设计建造的,后来有一处坏了,当地人竟无法修理,后来还是辗转找到当年的设计稿,又按照说明在下水道系统中的某个不打紧的地方找到了三套维修的设备零件,还是用油纸包好的,拆开光洁如新。
后来又有人提到沈从文作品的彩图本,说起那些照片,以及拍照片的摄影师,有说好的,也有说化虚为实,失掉了想象的空间,是以形害神。再后来就说到再难找到原生态的处所。渐渐有些感叹乃至激愤。我心里有些好笑,果然又是一群文艺青年。却也很有些羡慕这种生活模式。
这次聚会原是陪朋友过来的,朋友是这个聚会的常客,聚会据说是不定时举办,也并不特地邀请什么人,有兴趣的都可以来,办了两三年,倒也没有解散,只是来来去去换了好些人。芳好也是随朋友来的。她朋友只说她雅好诗词,也写写字。虽已做了妈妈,倒时有新作出来。因为会上有十几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有介绍,介绍得毕竟不多。我因为她叫芳好,我自己也对诗词有些兴趣,因此暗暗留心。
芳好看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居然已经有了五岁的小孩,想来是结婚得早,又或是她生活有规律,又常常锻炼,所以保养得好些,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些,因为带她来的是她大学同学,所以保养得好的可能性更大些。她朋友虽打扮得精致干练,却也有三十几岁的年纪。芳好穿着松松的白衣,露出锁骨来,她身量不高,穿的却是敞口的淡紫色的平底鞋。留齐耳短发,脸上没有脂粉,说不上十分精神,但是自有一种温柔和顺的气质。
来聚会的多半是单身青年。芳好却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何不妥。来了之后只是简单地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又说了可能会提前离去。就在我身侧落座。整下午的倒也没听见她发言,只在那里安静地双手捧着茶杯喝茶,偶尔插上几句,我瞧着她的手十分白皙纤瘦,没留指甲,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眉细细的白金戒指。
后来不知谁聊起侦探小说,我瞧着芳好坐直了身子,想是很感兴趣,后来果然听她低声报出几个侦探小说家的名字,却没有就此加入人家热热闹闹的交谈。我又想起亦舒笔下的芳好也是喜欢看侦探小说的,但是亦舒的芳好是个最干练独立的港女,独居,看侦探小说,原也不突兀。眼前的芳好是个居家女人,想来家里也是和美的,自然用不着睡前看侦探小说消遣。后来那些人又在聊些什么,我便拉了拉芳好的衣裳,说我也看侦探,不过是看电视剧。又向她推荐了《识骨寻踪》《灵书妙探》等几部侦探悬疑的美剧。芳好笑着说好,她回去找来看看。我出言后就觉得唐突了,随即又想到,她多半是没功夫看美剧,再说看电视这种事原是家庭活动,也不得就着她的喜好。于是便跳过这茬,又问起她诗词的事,她说他先生不赞成她写诗,写字倒不反对,因而近年来写的以随笔居多。又说她先生从来不看她写的东西。又自顾自地低声说,不看也好,文字里的东西,总是隔了一层的。
我跟她说亦舒的《她的二三事》中的主角便叫芳好。她说她的名字本来叫“方好”,取的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意思,是户口簿上写错了,后来办了身份证,也就改写作“芳好”了。又说她只看些亦舒的短篇,长篇却只看过《喜宝》。我先是将关于喜宝的七七八八说了一回,她只是听着,后来我又说了几篇我印象深的亦舒的短篇,我提到《我心》时,她表示看过。只说她记得《我心》的主角喜欢读《石头记》。我便又扯到《红楼梦》上去,我只说我要是生了女儿,定不要她少年时就读《红楼》。芳好只是瞧着我笑,倒没问为什么。我又问她大学读的什么专业,她说是法学。我说现在做的是什么职业,她说是银行职员,做会计。
我因为对她有一股亲近感,因而特别话多,竟絮絮叨叨地说起我童年时的些趣事或者糗事。她倒始终饶有兴味地听着,但是不见有接话的打算。后来见着其他人的话题告一段落,便示意我也歇声。只见她又专注地听别人讲话去了。我只得又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告诉我她的QQ,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便签纸,写下了手机号和QQ号,字迹细细小小的,散落着,也不知什么笔法,只看着朴拙可爱。
约莫聚了两个小时,也就是将近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她接到电话,走开去接了。便说她先生来接她。她要先告辞了。临出门时又弯身说了几声不好意思,才离去。
后来聚会散了,我便跟我的朋友说起芳好来。我只说很喜欢这个人。朋友不以为然,说我了解这个人多少,谈得上什么喜欢。我说她单纯和顺,从她的兴趣爱好看来,也不是无趣的人。又着意说她“心素如简,人淡如菊”,是我理想的类型。
朋友说这样冷冷淡淡的有什么好,她原来才俏皮。原来芳好是她同事的老同学,几年前她们也在一起玩过。那时芳好是个热闹的女孩,梳马尾,穿运动衣,喜欢唱儿歌,对什么都有兴致,说诗词歌赋她接得上话,自己写了诗也兴冲冲地给人看,说时事政治她也能说个头头是道,就是说足球篮球,她也是兴高采烈的。加上心思明敏,对人对物常有不同的见解,又嘴快说出来,又爱打趣人,虽然有时言语太直了惹人着恼,但是实际最热心。遇到朋友有什么危难事,她第一个来帮忙,不但自己帮忙,又常常拉了一帮人来。那时她人缘很好,她朋友的朋友很多人认识她。只是不知道这几年怎么就沉静下来,人群中不大见她的影子,约她出来也常常推脱了。便是偶尔出来了,也多半是今天这个样子,坐在角落里,观众一般。见着这些旧识虽说不上疏远,但是往日也不会如往日般迎上了拥抱。
我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总是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的。又或者是她遇上了那个人,叫她从此甘心活在小世界里,这样未必不好。心里却在思量,如果她能一如从前,未必不是美事。这些年很多人的行事性情或许变了,但是也不必全然变了。我看芳好亮晶晶的眼睛,大约她始终还是个热心的人。
回来我竟然找不到芳好留下来的那张纸条。我也不再去打听。心里知道那读书会我下次多半不会特定再去,就是去了,芳好也多半不会来。便是来了,我和她也不会特地走到对方身边去说话。便是加了她的QQ,也多半是开始时会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又定会想着她要工作要带孩子,不会轻易去打扰她。
这便是我这里芳好的故事。我与她便只有那两个小时的交情。但是人生的缘法,又岂是能说得尽的。或许这个故事有延续,或许又没有,这只是人生中无尽的片段中的一个片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