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终

“喂,老婆,我要回趟老家。”

“他奶奶的,我姥爷在二舅家跳楼了,死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看了日历,还有三天便是中秋。

姥爷啊,80多了,除了腿脚因为钙流失太多不便利,各项生化指标比年轻人还健康。新年的时候,他在小女儿家过年,穿着暗红的唐装,抱着重孙、重孙女照相。严肃的脸上难得爬出一点点儿笑,是啊,这是四世同堂。大家说,他硬朗的很,过90不成问题。但如今,白墙为景绿枝点缀的新年照,变成了遗照。还在中秋。

“好的,好的,我会注意安全,不冲动,不惹事儿!你放心吧,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啊!”

男人出示身份证,进了火车站,他没有收捡行李的时间,便空着手,将拳头攥的紧紧的。

事发地点,警察和不害怕的住户们围着姥爷。

“谁报的案,家属来了么?”警察问围着的群众。

“是是,我报的案。这是十楼林老师家的老爷子,每年好像会住上那么几个月。我报完警,就通知林老师了,应该也快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回答。

这个院子是大学教师家属院,住在里面的多是老师,相互知根知底。围着的一圈里开始想起了窃窃的说话声。

“唉唉,真吓人啊,我刚买菜回来,走到路口,一个庞然大物从天上这么砸到我面前,一看,是个人,哎呦,头都摔烂了,血汩汩流。”“你害怕还看那么仔细。”“你说这老爷子老了老了为啥想不开啊?这不给人添堵么!”“老人的事儿,还能因为什么原因,实在活得憋屈,活不下去了呗。”“这在林老师家跳楼,不是他虐待老人吧,我记得林老师有好多兄弟姐妹,说是轮着养的,咋不见老人在别人家跳楼。”“他家高呗!”“素质素质,人死了别开玩笑,你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人”“那没见林老师像是会虐待老人的人啊。”

“妈,你在那儿看什么呢??我今天早会,该上班了,你送小宝去幼儿园呗。我领他去你那儿!”一个年轻男人领着小男孩往这边来。中年妇女赶快说“别别,这怪吓人的,我过去,别让孩子见了”说着从人群中抽开身,走了。

但此时,有人来了,就是事主“林老师”和他的妻子。他们黑着脸,走到近前。人群中上来几个人,拍了拍林老师的肩膀,“节哀”。然后就散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爱看热闹的。

“你就是林老师吧,先带我们的人去你家看看,死因还是要排查下的。”警察说。

没过多久,队长接到了报告,“应该是从十楼阳台上跳下来的,窗台比较矮,拐杖仍在窗边,窗沿上有浮灰蹭掉的痕迹,楼里监控显示林老师一家早上出去没回来,家里没有打斗痕迹。” “好。”“刘医,你这边有结论了么?”

就在这时,“爸!爸!姥爷!爷爷!”呼喊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进了这个院子。那提着的一口气,那股侥幸的希望,那份怀疑瞬间没了。呜呜的哭泣声渐渐响起。“你们也是家属么?” “嗯,我们是死者的子女”。60多的老头说出“死者”两个字,鼻头一酸,连忙用手捂住了眼,揉了揉。“警察同志,现在怎么说?”

法医老刘递给队长一张手写报告,说道“典型的自杀特征,不需要进一步尸检了。”

“好。知道了。”警官看了看这些家属,法医说的话,他们也听到了,自己不用再多费唇舌。“断定自杀,哪位家属签个字,就可以送殡仪馆火化安葬了。”

还是那个60多岁的老头,颤巍的接过了笔,他看了看身后的姐妹和孩子们,低头叹了一声,签了字。

这时,小警察也带着林老师和她老婆出来了。老婆攥住林老师的手嘀咕说,“麻烦来了,够快的啊。” “不快了,再晚就要更麻烦了。”

警察收队,走了。

“大哥,我早联系了殡仪馆的车,说是转弯儿就到了,不管怎样,咱们先把爸运过去吧”。林老师说。

说着,挂着白幡的灵柩车,停在了院口。几个白衣服小伙,抬着担架下来。

“爸,咱上车了哈” 大哥说着,跟白衣小伙们一起,把姥爷抬上担架。姥爷的后背渗透了血,此刻竟有些干了。

林老师也想上车,被一条手臂和一声吆喝拦住了。“你别上!”。“林老三,你这是干什么?”林老师的老婆大声呵斥。

“我爸没你这号儿子,你别上!”

“林老三,你霸道惯了啊?你说别上就别上,你算什么东西?这人在我这儿没的,车是我叫来的,我们要尽孝道你管不着!”

车里已经安顿好了。姥爷的手在担架边,滑下来耷拉着。老大把他的手扶了回去,摆在胸前。殡仪馆的白衣青年们皱着眉头,回头对老大说,“大叔,麻烦快点儿,这死人的不只你一家,后头还有人等着呢。”

“唉,唉”。

他伸出头冲车外头说。“别吵了,俩师傅等着呢,还是先把爸送过去要紧”

“老三,你家离得近,咱爸也最喜欢你那儿,回去给爸收拾点儿衣服和办事儿用的上的物品吧”。“桩子,等会儿开车送三姨他们去殡仪馆。”

“小四儿,你跟我上车吧,你随了爸学医,心细,看看还弄点儿啥” 小四,50多岁的干巴女人,拎着姥爷留给她的皮质医务包,上了车。

“老..,林老师,你要不和媳妇开车去吧,车里我俩人就够了,而且我们没车,自己去不便。”

“师傅,咱们走吧。” 灵柩车缓缓的启动了,别了外面这一群人。

殡仪馆里,姥爷换了身新衣,就是新年穿的那套红火的。化了淡妆,脸竟然看着比生前柔和了多。办好手续,工作人员把他推进了停尸房。

一家人的忙乱,暂停了一下。

老大说。“我们回去吧,商量商量,事儿怎么办。”  可,说到这儿,去哪儿呢?老大顿住了。

“还是去我那儿吧,毕竟在我那儿走的,我已经让小乐儿去买白纸,香烛,水果什么的了。”

“林叔文,凭什么去你那儿,你是嫌我爸走的不够糟心,人都死了还要给他添堵么?”林老三腾的从休息间的椅子上跳起来,瞪着大眼,插着腰,拧巴着嘴,恨不得将眼前这不是人的东西吃掉,这会儿,老父亲已经歇着了,她没必要再压着了,她压的够久了。

“三妹,不能这么冤枉我啊,我没做你们以为的那些虐待老人的事儿啊。他也是我爸,他这么死了,我也震惊,我也伤心,我也委屈啊。”说着林老师老泪纵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

“你委屈,你还真委屈。没想到我爸会这么抗议吧,以为老人就会忍气吞声,你和你家的那个东西就能随意的辱骂和虐待了是吧!这下好了,全学校都知道你这个号称偏偏君子的林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心狼崽子。”

“老三,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虐待咱爸。我也是爸的孝顺儿子,事儿就该在我那儿办!”

“哼,姥爷活着的时候,净见你今天家里有事儿,明天不方便,不让姥爷去你家。这会儿到来抢着装孝顺啦。你可是真敢要脸!” 小四姨家的闺女忍不住说。

林老师脸一沉,似乎真觉得有些重,接不住。“大人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小辈插嘴了。”声音中更带几分凛冽。

“这么说,我们管不着了!”赶火车的男人终于到了,他一路上攥紧的拳头此刻有点儿紧有点儿僵。眼睛里的火焰也慢慢的沉静下去,那瞳孔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个似乎和姥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林叔文,那好说,没有人会再认你做长辈了,我们真管的着。你说想在你家办事吧,好!”

好字还没落地,男人冲到了林叔文面前,抡胳膊就一拳。那拳打在他侧脸,顿时眼角就裂了口子,颧骨上青肿一块。男人顺势将他按倒,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密集的招呼在他可示人的地方。“啊!林老师的老婆尖叫,扑过去要拦,但转念想别也波及到自己身上,于是转而大声嚷嚷“救命啊,有人要打死人了。”

“管不管?”殡仪馆里的值班警察问队长。“你管的着么?这种程度也就算民事,看着点,别打成刑事就行。” 队长说着,心里想这“殡仪馆里打死人,倒是省却不少运尸体的麻烦。”

男人的拳头继续落在林叔文的身上,脸上,不够致伤残但足够花脸。“让你办,我让你办!”

三天后,殡仪馆,姥爷的告别仪式。姥爷的子女们带着重孝,守在棺材边儿。泪水在他们脸上串成线儿,又无声的掉落在那身白布上。吊唁的人排着队往里进,敬一眼姥爷,献上一朵白花。其实,没几个人是真真切切见过姥爷又认识姥爷的人。他的旧识多在县城,结缘都在早年,现在死的死,老的老。死了的自然来不了,老了的也是谁也不敢告诉,生怕姥爷的突然离世让对方生出不好的情绪,再拖累别人。姥爷退休20多年了,也20多年没见过新朋友了。而这些来的人,多数是家里不远不近的亲戚,姥爷子女们的同事,朋友。他们来了,看一眼,安慰下批孝的人里他们认识的那位,算是走了一份情,帮着撑了场面,未来但凡自己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们也期待同样的回馈。

哭的子女们是真的伤心,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那愤慨淡了些,伤心淡了些,但这催人泪的音乐像条钩子,把那过去抛在脑后的场景又吊了回来,让人哭的越发动情。

哭的人里也有林老师,他站在老大身后,白帽子几乎全遮住了头脸。几乎没有人走到他身边握手安慰,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没有来,包括他的老婆和儿子。

三天前,他被侄子揍了一顿,歇在床上躺着,脸上青紫排列随意,像是斑驳的方块儿田。儿子阿乐买了设灵堂的一应物品回来,进门就看见老头子握着冰块儿在脸上磨蹭。老妈子插着腰,大呼小叫“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兔三崽子,我去告他去,叫他的工作也保不住!” 说着,却又往里挪了一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似上不来气似的假喘。

“得了吧,您自己也知道,闹开了你也捞不着啥好处,多说一句就该绕回到姥爷死的这个事儿上。别人不知道,您自己还不清楚么,姥爷怎么死的? 那不就是让你们虐待死的么。”阿乐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摆在高桌上,又拿了个苹果,洗了,咔嚓一口,吃开了。“你说,我怎么虐待姥爷啦,我每天中午回来给他做饭,给他擦身洗澡,推他出去遛弯,我不比你三姨他们付出的少,凭什么说我不孝!人家说也就算了,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心啊,连自己老子也不护着。这院里的人就真该认为我不是个东西了,叫我以后怎么待啊。”林老师愤愤的说。“就是,你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兔崽子。”

“爸,是我没长心还是您自己不愿长心,我是真不清楚。我就知道,我妈数落姥爷的时候,您在旁边站着,屁都不放一个。我妈不让姥爷上饭桌吃饭的时候,你说了句“哦”。我妈上我姥姥坟上闹的时候,你吹了个胡子,转身溜达去了。我就心想,这是好事儿啊。反正我跟姥爷不熟,他怎样我管不着。不过看这样,等你们老了,我也能省事儿不少,至少你们不会对我有所期待是不是!”

“你说什么?”林老婆顺手抄了一个花瓶朝阿乐砸过去。

阿乐躲都没躲,他妈从来就没砸中过。

“这灵堂还设不设,不设我把能退的东西退了,压了了好些钱呢。”

“设个屁啊。”

那天晚上,林老师没睡好觉。阿乐说的,是对的,他自己就是故意视而不见。那个真实的想法一直在心里,也表现在外面,只是他假装不是罢了“养个老人真是麻烦啊,要是不用养就好了。”

“现在是真不用养了。”他舒了口气,捂着鼻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完,他起身吩咐阿乐。“把东西给你三姨送去吧,在她家设堂。”

阿乐来到林老三家门口。黄土色的串纸已经挂在了门上,说明死了人。他跟着几个陌生人一道进了门。“你怎么来了?” 林老三的儿子——打人的男人堵住阿乐问。“我爸让我把买的东西送过来。”说着转身要走,“阿乐,转告你爸和你妈,出殡的时候,也不用来了,林家不欢迎你们。”

阿乐转过身又转了回来,“林三崽,你打我爸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别得寸进尺进尺啊!你也不是林家当家的,死多少个人才能轮到你啊?” 说着,场面不好看了,来的客人心里都起了疑惑,立刻换上了看好戏的心情。

“阿乐,进来说话。” 林老大把阿乐叫进最里面的屋。姥爷的遗照已经摆上了,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样。他的舅舅和姨们坐在板凳上,四姨家的小妹子席地坐在团蒲上,照看火盆。

林老三说话了,“阿乐,这是我们大家的决定,不要闹,带回去就是了。我们就是觉得你爸妈不适合出现,毕竟姥爷这么死的。我们怕他死不瞑目。你带话回去就是了。”

“三姨,这我就不明白了。”姥爷死不瞑目也不是因为我爸吧,要说我妈是导火索,我也是认的。可我爸和你们大家差不多,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吧。”

“我们怎么跟那黑心的一样!”林老三拔高了声音。

“怎么不一样?都是说孝顺,就侮辱了孝顺的货色。” 每个人都怒目的看着这个搅屎棍。

“三姨您要是孝顺,怎么不把姥爷接家去住,你不是明知道我妈待姥爷不好,我爸就是一窝囊废么。您这看着我家待姥爷不好,也不主动管,不就是跟我爸一样么。帮凶。”“大舅,我舅妈在那会儿,姥爷也没少受气吧。”

“再说了,姥爷在咱们各家轮流住,也没看哪家问问姥爷寂寞不寂寞,想干点什么。每天就是管吃管喝管住着,唠唠闲嗑时还不忘提醒姥爷'哎呀,你不懂,早不是你那时候的样子了。'然后就催促他快去歇着,别乱管闲事儿了”

“都是一窝屎,凭什么我爸就点儿扔外面啊!”“林三崽,你说,你们谁知道姥爷到底最想干什么?”

阿乐说完一串炮仗话,屋里的其他人都想说些什么反驳,可是无可反驳。

林大哥寻思了半天,终于开口。“阿乐,让你爸过去吧,送姥爷最后一程。” 他还想要说什么,但是面露难色。“行,我爸去。我妈就不去了,让姥爷安静安静。” 林大哥听到这话,挤在一团的五官终于散了开,看着一脸不悦但也无话可说的三妹子,放心了。

殡仪馆里,哀鸣样的音乐继续着。姥爷还躺在棺材里,听着。姥爷的子女们渐渐的回忆起父亲年轻时那高大的形象,他的声音厚实,他穿着白褂,他能瞧别的医生瞧不了的病,他给一大家子找来度日的口粮,他养活了几个儿女,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变老。然后自己也变老。儿女们将姥爷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套在了此时的老人身上,已经格格不入了啊。

音乐声停了,馆里更安静了。


县城老房子里。姥姥在压月饼,她包了姥爷和孩子们最爱吃的五仁馅,花生碎,瓜子仁,小枣,芝麻,松子仁和在一起。姥爷拎着以前惯用的皮质医务包,一身红彤彤的进了屋。“我还想着要好久才能见到你。” 姥姥说。姥爷腾的憋红了脸,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了也好啊。帮我写字重做几个月饼模子吧,原来的快磨平了。”姥爷放下包,掏出笔,开始在纸上画字样,边画边说,“还是自己家舒坦,在他们家哪里都觉得不方便。”

姥姥将团好的月饼团放在模子里,使劲一磕。一大块月饼印着花落了下来。“是啊,孩子们大了,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妈妈呀”“妈妈,妈妈”。两个孩子围着女人,“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孩子问。他大概正在忙吧,女人想。“过两天吧!我们吃月饼吧!” “好啊好啊”“熬”,两个孩子回答。女人掰开那块月饼,顶面的中秋图样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馅。花生碎,瓜子仁,小枣,芝麻,松子仁和在一起,正是五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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