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鹅

小时候在农村,每年春天妈妈都要搞孵化,通常孵的是鸡和鹅。孵鸡还好,鸡从出壳就开始吃小米,鹅是草食性动物,主要靠吃草吃菜,所以,这些鹅从出壳开始,基本就是我的任务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收入都不多,农民的最高理想就是当一个万元户,可是人们尽管对这个万元户的目标满怀憧憬,现实却是遥不可及,一年到头,地里的庄稼卖完,除了上缴农业税和管理费,再留下点儿口粮,基本也剩不下多少钱,所以,农闲时节,养些猪,养些鸡鸭鹅,不但能贴补点家用,还能丰富一下家里的副食品。

我的母亲让村里的孵化高手。所以,我们家的鹅总是最多。

小鹅刚出壳的时候还走不稳,我去庄稼地里挖回曲麻菜,剁碎了,掺一点儿玉米面给它们,几百只鹅,我要走很远的路去挖曲麻菜,因为这种菜是野生的,所以不定准在哪里能遇到,有时候一遇到就是一大片,有时候走很远也遇不到,而且通常去挖野菜的孩子不止我一个,遇到一片大家都赶紧抢,谁手快谁挖的就多,动作慢的自然挖的就少。

那时候我们都六七岁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十来岁,都挎着父亲用柳条编的筐去挖菜。那种筐并不是现在网上看到的那种精致小巧的工艺品一样的柳条筐,农家工具要的是实惠,结实,所以我们的筐都是手指粗的柳条编成的,又深又大,能装很多东西,筐梁是一根直径约莫四五厘米的木条弯过来做成的,春天刚来的时候,母亲就是挎着这样的大筐,一个村一个村的去买种蛋,用头顶着拿回家来,要卖小鸡小鹅的时候,也是挎着这样的大筐,一个村一个村的去卖掉的,而没卖之前或者卖剩的小鹅,就靠我们这些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挎着这样的大筐一筐一筐的往家挖野菜来喂养。

鹅多,吃的特别快,我们从曲麻菜嫩嫩的时候开始挖,到曲麻菜长出茎来,开了花,还要挖,曲麻菜长高了,我们就一把一把的在筐里摆好,压实,直到紧紧的顶到筐梁上为止,最后再硬生生的把胳膊塞进去,为的是能挎上篮子,把这一大筐菜运回家去。

记得有一次夏天,家附近很难找到曲麻菜了,我和邻居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去村西比较远的地方挖菜,每年夏天那边都会涨水,因为地势低,那边的很多庄稼地就变成了泥塘,我俩穿着家里买的几块钱的塑料凉鞋,踩在烂泥地里,鞋总是掉,被糊着厚厚一层泥的鞋特别特别重,可是又不能不穿,怕泥地里有石子或其他坚硬的东西东西扎破了脚,我们一面一次又一次的把鞋葱烂泥里拔出来。一面用曲麻菜把筐装的满满的,实在是装不下了才想起往家走,回家的路有一段被水淹没了,我俩一个胳膊挎着柳条筐,另一个胳膊互相搀在一起,当时已经天黑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四周都是黑乎乎的高高的庄稼地,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害怕。月光下水波淡淡的,隐约还能看见水下面的地面,清楚的记得伙伴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讯,你看你看,这水可真清,都能看见肚皮了!”

她本来是想说地皮,一时口误说成了肚皮,惹的我俩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响亮,今天想起来还好像在耳边回荡。

走着走着,听到我的母亲,还有她的姐姐正在大声的焦急的呼喊着我俩的名字,可能是看见天太晚了我们还没回去,担心我们会遇到危险,所以来找我们了。

当天晚上,邻村放电影,很少对孩子有耐心的爸爸带着我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内容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黑黑的夜里,父亲背着我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趴在父亲的背上,站在高岗上看着下面的村庄,低矮的茅房里透出的灯光让我很是疑惑,怎么会有人住在地下呢?那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一幕距今已近四十年了,当时的伙伴现在已经是天各一方,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爸爸也老了,我也从来没和他谈起过这件事儿。

有时候出去挖菜是没有同伴的,好几次我记得自己一个人挎着那个大大的柳条筐穿行在比我还高的玉米地里,向日葵地里,向日葵的秸秆又高又粗,两棵植株之间的距离有几十公分,这样的间隙容不下我和我的大筐同时过去,所以我从两棵植株之间穿过就容易被绊倒,不记得有多少次,我被狠狠的摔倒在地上,有时候就忍不住哭起来,哭完了擦擦眼泪了再起来挎上筐接着走。那时候脸上脖子上经常是被粗糙的向日葵叶玉米叶划过的细痕,出了汗被汗水一渍就格外疼,胳膊被又粗又硬的筐梁压出深深的印痕,很久都恢复不过来。

鹅稍微长大一点儿就可以赶出去让它们自己吃草了,小鹅刚出来的时候浑身的绒毛是黄色的,像一个绒绒的线团,小嘴巴和小脚是胡萝卜红的,特别嫩,我最喜欢看它们去吃嫩草的样子,刚长出来的仅有两三片叶子的小草,它们通常一口就吃掉,但是因为力气小,通常是一口草吃到嘴里,用力一拽就把自己一屁股摔在地上,我常常被它们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的哈哈大笑。

小鹅逐渐长大,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几十只鹅需要大量的草,而且它们也不是随便什么草都能吃的,所以要不断的找合适的地方去放鹅,通常一片草地一群鹅,不到半天的功夫可吃的草就所剩无几了,鹅消化的快,眼看着它们很快就吃饱了,从鹅头一侧到身子那一段长长的傃子高高的鼓起来,歪在脖子旁边,可是它们就地趴一会儿,咕叽咕叽的拉几泡稀粪以后,傃子立马就又空空的了,母亲说鹅是直肠子,就是要不停的吃不停的拉。

我真是恨死它们的直肠子了,有时候好容易遇到一片好草,趁着它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我也可以和小伙伴抓紧玩一会儿,可是还没玩多久它们就要走了,鹅喜欢水,吃了一会儿以后看见水塘就会特别急切的跳进去想游个痛快,拦都拦不住。

有时候我们也愿意它们在水塘里多游一会儿,我们也多玩一会儿,可是它们是直肠子,在水里游一会儿就要跑出来找吃的,我们就又要四处拦截,想圈住它们,可是通常都是失败的。

有小伙伴们一起放鹅的时光是比较幸福的,虽然大家在一起会打架,可是孩子们之间不记仇,打过闹过之后很快就和好,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但是晚上回家的时候就比较麻烦,虽然各家都给自己的鹅做了记号,有的在鹅头或翅膀上涂上颜色,蓝的或粉的,有的在翅膀上缝上布条,可是在水里游几回颜色就褪掉了,缝的布条慢慢也被磨烂了,或者因为鹅在不断长大,慢慢那个磨的又旧又小的布条就看不清了,以至回家的时候鹅群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家,哪个是别人家的。而且我们都还小,想查出不断走动的鹅群有多少只鹅,在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

只是和伙伴的鹅混在一起还是小事儿,毕竟鹅还在,只要耐心还是能慢慢分清的,最可怕的就是鹅会丢掉。

鹅特别喜欢吃豆类植物的叶子,东北黄豆又是主要的经济作物,所以到处都是黄豆地,赶着一群鹅在路上走的时候,看见黄豆地鹅们就一拥而上,疯狂而贪婪的大口去扯豆叶吃,我们只好拼命的往出赶,赶了这个那个又进去,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这些偷嘴的家伙赶出来。不然,被黄豆地的主人赶上了我们就麻烦了,豆叶被吃光,豆子基本也长不了了,所以免不了被狠狠的呵斥一顿。

那时候黄豆地的垄比较深,鹅在地里又不会拐弯,豆苗不高的时候还好,可以一眼看到绿叶当中白色的鹅头,豆苗长的特别高的时候就容易被挡住,看不清它们跑哪去了,跑的快的可能就顺着垄沟一直往前走了,那时候一垄地都是一里多长,等它们跑到地的那一头的时候就可能被过路的贪小便宜的人捉回自己家里,如果是本村的人还有可能找回来,如果是外村的几乎就没希望了。

有一年秋天,鹅已经快长大了,我因为贪玩儿,鹅不知道啥时候钻进了庄稼地,找不回来了,丢了好几只,在当时,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而且几个月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父亲特别生气,顺手折了一根向日葵杆朝我屁股打过来,,我本能的用手一档,比我胳膊还粗的又青又湿的向日葵杆就打到了我的手腕上,手腕顿时就红肿起来,做了错事的我,又内疚又恐慌,自己揉着手腕,哭都不敢哭。

有伙伴的时候,放鹅还不算辛苦活,可是自己的时候就比较难熬。

很多时候,天刚刚亮,鹅们就开始在圈里嘎嘎叫着要吃的,我就被母亲从睡梦中拎起来,赶上它们出去吃草,草地都是露水,我的鞋,裤子到膝盖,都被弄的湿漉漉的,鹅吃了一个饱,赶回家吃个早饭,继续去放鹅。

那时候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野地里度过的。好在那时候人心古朴,从来没遇到任何危险。

阳历七八月的时候,父亲早上用牛车拉着我和那一群鹅,到一个离家很远的野外,找一块草好的地方把我和鹅放下来,给我留一点儿干粮,水,黄瓜西红柿,我就守着这群鹅再野外呆一天,中午特别热,就用蒿草编一个环套在头上当遮阳帽,傍晚草地蚊子特别多,我挥舞着蒿草怎么赶也赶不过来,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爸爸赶着牛车来把我和鹅拉回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候的我不怨也不恨,也知道回家早是不行的,为了节省粮食,鹅只能多吃草,所以在外面时间越长,鹅就可以在不饿的情况下长的越快。

可是很多时候,七八岁八九岁的我,就守着那一群只知道吃草的鹅,我的寂寞和孤独没人知道,大人没心思管这个,我的鹅更没心思管,它们只是要吃,不停的吃……

养鹅的过程中我付出了很多辛苦,孵化的过程中,最辛苦的就是母亲。

母亲那时候都是人工孵化,每年春天,家里的南北大炕上铺上鹅毛褥子,再盖上被子。被子里就是鸡蛋鹅蛋,我们都没地方睡觉,只好睡在搭好的板子上,母亲每天严格监控着炕的温度,温度高了幼雏毛色枯槁,不水灵,容易死,卖不出去,温度低了了幼雏不硬实,看起来孱弱,也不容易养活,常常记得半夜里醒来,看见母亲坐在那,一手抓三个或两个蛋,放在脸颊上贴一贴,凉了就往里面放放,热了就挪到外边来,一宿要倒腾好几次。一般孵化的过程要二十多天,母亲一个春天要孵化好几波,这个过程中,很少能睡好觉。

母亲孵鸡孵鹅让我们添了很多活,可也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了很多收益。

幼雏出壳后,除了卖掉的剩下的就留着自己养,那时候物资匮乏,所有的肉蛋都是自给自足,因为妈妈会孵鸡孵鹅,我们家从来不缺蛋,孵化的时候没有受精卵的叫实蛋,不影响吃,炒蛋和煮蛋我们都吃腻了,就都用大缸腌起来,农忙的时候没空做菜,或者家里来了客人,直接煮好,切成两瓣或四瓣,摆在盘子里,黄白相间,又好吃又好看。

还没出壳就死掉的蛋叫毛蛋,据说特别有营养,刚开始我们用灶坑烧着吃,可是量太大了,吃不完,很多人家就直接扔到垃圾坑里或者倒进猪圈里,后来父亲发明了一个办法,把毛蛋煮一下,然后拔掉壳,铁锅里放上油,加上调料使劲儿炒,炒好以后又香又酥,味道特别好。

秋收以后,一落雪,妈妈就开始杀鸡杀鹅,农民的铁锅很大,可以一次炖半锅鸡肉或鹅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那时候穷,买肉的不多,很多人家鸡蛋也特别少,我们家鸡蛋鹅蛋吃的特别多,妈妈会做很多鸡蛋食品,鸡蛋羹,卧鸡蛋,茶鸡蛋,炸鸡蛋……

鹅蛋是最招人喜欢的,一个大鹅蛋放在手里能有一个大人的手掌大小,刚从窝里拿出来的蛋热乎乎的,带着鹅的体温,一个鹅蛋顶三个鸡蛋大小,煮好了剥开壳,蛋清晶莹白亮,像一块玲珑的白玉,闪着润泽的光,像让人舍不得下口。

杀鹅的时候,把鹅身上最细小的绒毛处理干净,可以卖掉,母亲还用它们做了两个鹅毛褥子,这褥子特别柔软特别暖和,多冷的冬天铺着它都暖呼呼的,母亲说即使铺在雪地里都不会觉得冷,母亲攒了好多年做了两条大褥子,一条给我上学的时候用,后来我去北京找工作,临走把它送给了同宿舍的女孩,那时候年轻,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失去了就没机会再得到的,现在,那个女孩早和我断了联系,我也就再没有机会拥有那样一个又柔软又暖的和鹅毛褥子了。另一个给哥哥上学用了,后来他搬家,被人调了包,再也找不回来了。

现在妈妈已经是七旬老人了,我也年近半百了,那段养鹅放鹅的日子还会经常想起,每次想起那段苦乐掺杂的时光,总是忍不住许多感慨,许多追忆。

梁启超说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长思将来,现在的我对未来有憧憬,对过去有怀念,没有了少年的浪漫和浮躁,,也没有老年人的睿智和淡泊,但是走过的岁月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很多时候还是会想起来,然后,像一个老奶奶一样,想把这些过去的故事讲给孩子听,孩子和我们当年一样,不会理解上一代的艰辛。

时移世易,这也正常,那就把这些细细碎碎的回忆写下来吧,算是跟自己做了一次倾心长谈,谈完了,心里觉得舒服了许多……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324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56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328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47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6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15评论 1 29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25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67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07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28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88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09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01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57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1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85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73评论 2 35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