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睡了。在床的另一端,传来她轻绵的鼾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没有规律,好像她的喉咙在深夜里突然有了意识,时而思索,时而表达。
我和妻子的中间躺着一个孩子。北方的深夜里,大家都紧裹着被子,只有那孩子,两条洁白细长的小腿都露在外面,像是洗净了的藕,又像是剥了皮的山药,成了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色彩斑斓的小被子拥成了一座小山丘,伴着那孩子轻柔的呼吸,缓缓轻微的起伏着,像是一只肉囊做的大蛹,里面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的要破茧而出。
小枕头里埋着那孩子的脸,我只能看到后脑上生出的头发,发丝很细很细,黑黑的,但却出奇的厚,一根一根乱糟糟的树在那,像是夜里河边的杂草,随着无边的黑水漫无目的的飘动,好像要寻找一个目标,去把它缠绕,捆住,或是勒死。
这张床显得太小了。我轻轻的扭动着身体,试探的往里挤了挤,生怕把他们吵醒,马上就感受到了那些被子的臃肿和抗拒。我仰望着天花板,背上传来的酸痛驱散着睡意。于是我便把手臂压在脸上,等待着黎明。
妻子心情好了一些,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提早回家炖汤,我想,也许这就是能让她心情好些的原因。厨房里塞满了闷热的蒸汽,妻子被这些蒸汽包裹在其中,她出神的站在那,好像身边的蒸汽限制了她的自由,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那口铝制的大锅。
那口锅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谁也记不得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只知道它很适合用来炖汤。锅底已经被熏成黑色,好像当初造它的人本想把它涂成全黑,可不知什么原因又中途放弃了。 锅沿上散落着几处大小不一的凹陷,有的深,有的浅,像一幅无奈的面容,彰显着它的饱经沧桑。
我站在厨房外,等着妻子把汤喝完。她背对着我蹲在厨房的地上,佝偻的背影随着急促的吞咽声不停的抖动。那些蒸汽开始慢慢的消散,逐渐显露出妻子面前,放在地上的那口大锅里浓稠、白色的汤。
夜深了,我回到家,心想,不知今晚会不会失眠。床的一端,妻子已经发出了微弱的鼾声。床的中间,躺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全身都藏在色彩斑斓的小被子里,仰面躺着,后脑深深的埋在小枕头里,只是在黑暗中依稀露出一张小脸,白白的,呼着气。
早上,脑子里全是尖锐又杂乱的水声,水流所及之处是那口铝制的大锅,我无力的刷着那锅底的黑色,努力从这水声中辨识出妻子的声音。
“再过一个月,我们一定会再有孩子的。”她怀中抱着那个孩子,那孩子的头发又薄又黄。
“把这孩子送回去吧,你是不可能再怀孕的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声咕哝着。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那些,那些孩子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他们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孩子的,一定会的。”妻子的声音有些亢奋。
我没有说话,低头望着这口铝制的大锅,水从锅里溢出来,顺着锅沿上大大小小的凹陷,流过锅底的那片黑色,最后又全部流向地底。
我突然觉得这大锅是一口深井,一直在无尽的吞噬着周遭的一切。这时,我发现,那井底好像有被黏住了的发丝,那些发丝很细很细,黑黑的,但却出奇的厚,像是夜里河边的杂草,随着水流漫无目的的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