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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范柳原
这是一个传奇似的故事。
白流苏是已经没落的大家族中的六小姐,因不满丈夫的殴打和纳妾而离婚。她带了一部分的资产回到娘家,却被不成器的三哥和四哥挥霍一空。
没了钱财的白流苏只得寄人篱下,被哥哥和嫂嫂们当做包袱和累赘,遭人白眼和嫌弃。
故事从白流苏离异后的一个夜晚说起。
白流苏之前的丈夫得了肺炎突然死了。
话说婚都离了七八年了,那个人的死活和白公馆又有何干系?白三爷却异想天开,想到这死去的前妹夫或许还有一点价值,那就是让年纪轻轻的六妹回去为他守寡。
多么荒谬的想法,多么可恶的亲情!
“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白三爷似乎句句都为自己的六妹着想,回到夫家,过继一个孩子,守着还算丰厚的家业,也算是下半生有了坚实的依靠。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既可以剔了这个眼中的这根钉,指不定六妹还能分的些许家产,哪一天可以再帮衬帮衬自己。
对于白流苏说得已经离婚,法律上没有关系,白三爷另有理论:
“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好一句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好一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口无遮拦的四奶奶的话就更是不堪入耳了:
“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
“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么着?”
她成了家族中的败类,沾不得的晦气和扫帚星。任谁在这样的夹枪带棒的日子里也过不下去。
白流苏可不是寻常的白流苏,她不是一个甘受命运摆布的女人,否则她不会铁了心肠和花天酒地的丈夫离婚,否则她不会无视哥嫂当面锣,对面鼓的敲打和挤兑,她据理力争地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可是就连一向疼惜她的白老太太也一样说:
“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白公馆哪里有她说理的地方?
每个人都是冷漠的陌生人,关起自己的门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过着事不关己的日子,她撞破了头也挤不进去。
她待不下去了,她还年纪轻轻,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吗?
她遇见了范柳原。
她未曾想过遭遇一段传奇的爱情。
她却意外地让他着迷。
原来能够猎杀爱情,令男人销魂灼骨的通常不是少女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无知,却是有了生活阅历的如白流苏这般的女人,有着一低头像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也有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精明和打算。
她的美不是化了妆才能陪衬出来的美,她的美是如轻青的半透明的玉,是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娇小的身躯,永远纤细的腰肢,在阅人无数的范柳原那里盈盈一握的,像柔若无骨的水,慢慢地渗入他的世界。
你可以说范柳原滥情花心,却不能否认,他着实对她动了一番心思。
他借徐太太的嘴邀请白流苏到香港相聚,他和她一墙之隔,他带她到各种风花雪月的场所,他对她似有似无的爱,一半调侃又一半真挚的情话,连他自己也拿捏不准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说过最难为情的傻话,“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
这样的款款动情的话,若是跟一个初涉爱情的女孩说了,只怕会早就感动的泪眼婆娑,激动地瘫倒在他的温柔乡里了。
她是白流苏。
她有她更深远的谋算。
她虽然手指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骨子里,她仍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她决定用她的前途做赌注,输了名声扫地,赢了就可以开始翻盘的人生。
所以,她只允许自己赢。
她对他说的话一句也不信。她没有任何长处,她的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她不能这样轻易地付出自己的心思。
她无比清醒他和她之间,若是她不能够骄傲地把持自己,只能沦为他身边的万千花丛的一朵,绝对不会占据他的内心。她懂得适当的娇嗔,足够的矜持,欲擒故纵的疏离,种种的风情,风轻云淡的撩人心魄。
他近一分,她便退一步,他喜欢步步为营,她习惯后发制人,他对游戏乐此不疲,她对他奉陪到底。他和她是两个成年人之间感情上的较量,这一场较量最好是势均力敌,方才有趣,才能过瘾,才能够百折不挠、百转千回、回肠荡气、勾魂摄魄,才令放浪形骸的范柳原厌倦了勾心斗角的奉承,一心想要占据她的内心,想要她可以懂得他,想要地老天荒,想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欲罢不能。
他对她说,“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他要占据她的全部,可到最后他只是惘然,他知道她并不爱他。
她的青春已经所剩无几,她不能允许到手的幸福失之交臂。
她还是失败了,屈服了,这里面却不只是范柳原的魅力,而是掺杂了最痛苦的成分——家庭的压力。
她回到他身边听着他在她耳畔的低语,“你就是医我的药。”她蓦地羞红了脸。
他和她像漫山火烧的野火花。壁栗剥落燃烧了起来。
最好的感情当然是两个人都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也许把一切都撇清了才能够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也许两个同样各自有着自己的精打细算的人生碰撞起来依然可能掷地有声,别有一番滋味。毕竟在人群之中能够看到相同的自己已属不易。
白流苏的悲哀就在于她把自己的目的看得太过于透彻,从始至终,她要的只不过是经济上的安全;而范柳原的悲哀则在于,他的悲观,他的失望,他最初的梦想无一例外地落空了,他想要的真知灼见的爱情,只是他一个人的喃喃细语,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借着玩世不恭一个人的痴癫罢了。
谈恋爱和恋爱原来并不是一回事。
就像爱情和婚姻不是一码事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战争,一个城市的沦陷,他和她不过依旧是两个依旧自私的男女,拈轻怕重的相互掂量着。
可是战争来了,香港陷落了,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一座将倾的城成全了他,也成全了她。
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他们说到底不过是最最平凡的男女,在最荒凉的时刻,少不得需要偎依着相互取暖。
他和她终于成为了一对凡俗的夫妻。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什么才是因?什么才是果?
这个世间到处都是传奇,可是不见得每一个传奇都可以有着这样圆满的收场。
胡琴咿呀咿呀拉着,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