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感觉到二姐对我的爱,胜过大姐。
比如,每一年我的生日,二姐都记得。大姐姐好像结婚之后就记不住了。比如,二姐给我打电话的次数远远多过大姐,大姐好像工作很忙的样子。比如,即使我长大了,每一年春节的时候,二姐还是会给我买衣服。
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但是,爱如果有了比较,那就有了分别。
如果说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大姐姐,那是不诚实的。毕竟,我和大姐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远胜于与二姐相处的时间。
当我还在人间的入口处张望的时候,母亲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担着箩筐,四处吆喝了。左边的箩筐坐着4岁的大姐姐,右边的箩筐坐着2岁的二姐。如果说那是卖孩子,那是不正确的,因为那并没有涉及到金钱交易。
母亲跑了好几个村子,也没有送掉一个。只好把俩孩子又挑回家了。
父亲骂母亲没用。
过了几日,父亲担起箩筐,翻过一个小山丘,到了邻县的曹家岭。
一户有三个儿子的人家收养了二姐。他们没有选择大姐姐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太大了,她可能记得回家的路。
就这样,二姐被送走了。
二姐被收养之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用她的话说,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终究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思来想去,母亲与收养了二姐的那家人定了一个协议:我们家和二姐的养父母家现在成为亲戚,直到二姐出嫁,亲戚关系自动解除。这就意味着,我们俩家人可以常常互相往来。
在80年代的王家村,或者80年代的曹家岭,甚至时间再往前移几个年代,像我们家这样送孩子的人家已经司空见惯了。
除了送孩子,还有换孩子的。送出去的孩子一般都是女孩,换孩子的情况一般是一个家庭里连生三四个都是儿子,另一家则是连生三四个都是女儿,于是这家用儿子换另一家的女儿,此乃换孩子。
至于把女孩子送走的原因,我想无非是跟我们家一样吧。就是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当我的二姐出生之后,就意味着我的父母亲用完了国家给他们的配额(在农村,如果头胎是女儿,可以再生一个)。不过没关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送走一个孩子,就又空出来一个名额。
遗憾的是,任凭我父母亲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来。
在我之前,我的母亲,有过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在3岁的时候夭折了,是个女孩;还有一个不小心流掉了,性别不详。
五年之后,我又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降临在这个家庭了。
我的出生,无疑对我的父母来说,是一个打击。
我的父亲连我的“洗三”仪式都没有来得及参加,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王家村。
父亲本不是王家村的人,他的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过世了。我祖母就将襁褓中的父亲抱了回来,当做自己的儿子养大。而我的祖母实际上是我的姥姥,我的母亲是她的女儿。
母亲比父亲年长两岁,他们像姐弟一般长大了。当他们到适婚年龄时,祖母开始忧虑,她忧虑养大的儿子娶了老婆忘了娘,她忧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于是,祖母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安排母亲嫁给了父亲。
然而,这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虽保障了祖母的晚年生活,却成了父母亲命运悲剧的始端。
当父母亲结婚之后,生儿子就成了他们的家庭重任。我的出生,终于让父母觉得生儿子无望了。
王家村的“重男轻女”“养儿防老”等氏族观念至今仍然保持完好。没有人觉得生女儿是可以光宗耀祖的。
父亲一看我不是男儿身,再也无法忍受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逃也似得离开了。
当父亲收拾行囊时,他就做了要事业有成的决定。既然生不出儿子光宗耀祖,也要成就一番事业,衣锦还乡,以此来报复那些曾经戳他脊梁骨的人。
父亲常年在外打拼,只有在祭祖大礼、过年的时候回王家村。
比我大七岁的大姐在寄宿学校上学。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年迈的祖父母相依为命,还有半个留守儿童的我夹在他们中间。
待我长到三四岁的年纪,爷爷就常带我去曹家岭找我二姐。爷爷送我到二姐养父母家,就回去了。我则会留下来过几宿。
我跟着二姐去放牛,我跟着二姐去池塘边洗衣服,我跟着二姐去找她的小伙伴玩。反正,二姐干嘛,我就跟着她干嘛。
当然,我每次去二姐的养父母家,不仅仅是去培养我和她之间的姐妹情谊的,而是身负重命的。
当我要回家的时候,我就会邀请二姐去我家玩,这句话说来很奇怪,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她的家。
有的时候,二姐会去我家住几日。
有的时候,她的养母不允,她就不能来了,这时她就把我送到王家村村口就回去了。
在二姐回曹家岭的路上,偶尔会碰到在田间干农活的王家村人,他们知道二姐是我们家送出去的女儿,就会逗她,问:“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我是曹家岭的。”二姐回答。
“那你姓什么呀?”王家村人继续问她。
“我姓王。”二姐答。
“你是曹家岭的,怎么会姓王呢?”王家村人笑着问她。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对年幼的二姐的伤害有多深。
二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急匆匆地跑走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
从那之后,若再有王家村的人问她姓什么,她就回答他们她姓曹。
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何二姐没有改姓曹。
长大了之后,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她的后代不会延续她的姓氏,不管她是姓王还是姓曹,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邀请二姐去我家的使命没有完成时,我又多了另外一项任务——给母亲带去一些曹家岭的情报。
母亲看我一人归来,就会很失望,继而带着怒气向我发问,“你二姐呢?”
“姨妈(二姐的养母)不准她来。”我唯诺道。
“你二姐在家干嘛?”母亲听完我的答案更加生气了。
“编鞭炮。”我望着我的大拇哥又从布鞋上开了个窗户出来。
“她前天有没有去上学?”母亲继续盘问。
“…….”我专心致志地摇动着我的大拇哥,已经神游太虚了。
“给你新做的布鞋,才没穿两天,又坏了!”母亲看我神游了,音量立刻高了好几个分贝,“看样子得给你打双铁鞋,你才能穿不坏!”
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并不清楚母亲真正发怒的原因,只是隐隐觉得跟二姐有关。
母亲一直有愧于二姐,特别是在读书这件事上。因为,我和大姐姐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二姐连小学都没有念全。
母亲说,这都是因为她的养父母太爱钱的缘故。如果学校里来人了,二姐的养父母就会让她上两天学,如果学校没人管,他们就让她在家编鞭炮以此贴补家用,二姐就在两天去学校三天在家编鞭炮的情况下完成了她的小学教育。她的养父母没有再让她继续上学,他们说二姐的学习成绩不好。
母亲难过的说,老是在家编鞭炮成绩怎么会好。
因而,每谈及此,母亲就会责怪父亲没有把二姐送到一个好人家里。然后,他们就开始争吵起来。
“这是你二姐的命。”母亲眼眶泛红。
本来,二姐是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的。因为一开始,母亲把二姐送给了她40岁还未生育的姐姐。可是,二姐在大姨家总是生病。大姨很害怕,因为她曾经收养过好几个孩子,但都因病夭折了,所以没过两天大姨就把二姐还给了母亲。说来也怪,二姐回到家里,病就好了。
二姐小学一毕业,就开始出来工作,然而,12岁的她在城市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工作,因为她还是个童工。她的养父母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寻了一份在桔园里的工作——摘桔子。
母亲觉得二姐太过年幼,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外地。她到处走动,希望可以在家附近给二姐谋得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可是这对于一个农村妇人来说,太难了。到最后,她只能拜托一个在县城开餐厅的人收留二姐做服务员。
有一次,一位母亲的熟人在餐厅用餐,恰好那天母亲去探望二姐,于是他问母亲,“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
母亲听了,泪流不止。
在二姐15岁的时候,母亲决定把她要回来。她跟二姐的养父母说,她可以给他们钱。
然而,二姐听说了这个消息,她并不觉得开心。
温柔的她第一次歇斯底里地跟母亲吵了起来。
她流着泪,质问母亲,“送走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也舍不得……”母亲也流着眼泪,回答的很无力。
“没有法子?家里就多了我一个吗?”二姐把多年积压在心里的不满宣泄了出来。
母亲以泪作答。
“当初送我走的人,是你们!”二姐用手指着母亲,“现在,你想让我回去?我爸妈把我养这么大啊,你想送我走就送我走,想让我回来就回来,凭什么啊?”
二姐蹲坐在地上,抱着自己,大声痛哭。
母亲站在二姐边上,看着她的女儿,除了愧疚,还有心疼,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能做些什么可以安慰她的孩子,她嗫嚅着“造孽啊…..”,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着空气说的。
当我夜宿在二姐养父母家时,二姐曾对我说过,她恨我们家所有的人,除了我,和我爷爷。
“最恨的就是你爸你妈。”二姐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我想那是因为泪光的缘故。
这个时候,我好像不能反驳她,“什么叫‘你爸你妈’?他们也是你爸你妈呀。”
我只能很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爷爷?”
“你个孬子,你那个时候还没生下来呢!”二姐的声音听上去似乎轻松了一些,“我不恨爷爷,当然是爷爷对我好啊。”
二姐一说完,我就侧过身去抱住了她。
二姐和大姐姐一样,称呼父亲为“爷”,称呼爷爷为“爹”,妈妈和奶奶还是妈妈和奶奶。唯一不同的是,二姐有两个父亲,两个母亲。
如果她表现出更爱哪一个家,另外一个家就会吃醋。她从小就开始学习如何权衡两个家庭,如何用不同的样子来对待两个父亲两个母亲。
二姐的养父母有三个儿子,也就意味着二姐多了三个哥哥。但是,她从小并未感觉到哥哥对她这个晚来的妹妹有什么感情。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年长二姐许多。最小的哥哥也要长二姐十岁的样子。所以,很早,他们兄弟三个就从父母那里分家出去独立了,他们也就不再去管自己的老爹老娘。大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二哥是个好吃懒做的懒汉,三哥常年在外奔波。
从二姐还是个在上小学的孩子时,她就开始编鞭炮挣钱养家,再到后来去摘桔子做各种小工,我很难不去猜测她的养父母从收养她的那一刻起,就把她当成了取款机。
二姐在县城里做了一年服务员后,就跟着曹家岭的人去织里做服装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那一块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就是去工厂里做服装,延续至今。
当在宁波服装厂工作的父亲从裁剪晋升到经理时,他把二姐叫到宁波去了。
我想,当父亲的事业有起色之时,他才觉得自己有能力补偿他的孩子了吧。
二姐纵使心里有千千万万的恨,但血缘的牵绊,再加上养父母那边没有能力给她更好的选择,她也只能去投靠父亲了。
然而,好景不长,二姐在父亲的工厂待了3年就离开了,又回到织里去了。
我想二姐离开宁波,大概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听说,工厂里有一个男孩子追二姐。父亲知道后,就把那男孩的行李扔到大街上,叫他滚。从那之后,工厂里再也没有男孩子敢追我二姐了。
当二姐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开始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来教育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干涉女儿恋爱也在职责范围。
记忆里,二姐似乎寄过她和那男孩的相片回来给母亲看。我想,那时,她应该是恋爱着的。
后来,在母亲的调和下,二姐也断断续续回到父亲的工厂。这期间,她不停地在父亲的工厂和织里的工厂转换着。
我想,那应该还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父亲脾气不好,对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我们一家人都怕他。他骂起人来,六亲不认。再加上他是工厂的管理者,为了更好地管理工人,有时难免需要耍些“杀鸡给猴看”的把戏,所以二姐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扮演那只被杀的鸡,虽然没有到“被杀”的程度,但是常常被拿来以一儆百,她也受不了。
据说,有一年年底赶一批外贸童装,装箱发货时发现有一大半服装袖口的线头没剪,被全部送回车间重剪线头。父亲就站在二姐旁边,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父亲当然也会觉得对女儿太过严厉。前一秒骂了二姐,后面又会买一些水果零食给二姐。
二姐脾气好,容易被感动。如果把二姐换做我,我肯定在父亲那里待不了两天就跑了。
就在二姐再次回到织里时,她遇见了我的二姐夫,没过多久,她怀孕了。
那个时候她22岁,二姐夫比她还小两岁。
父母亲知道后频频叹气摇头。
二姐夫长得不是那种讨喜的样子,况且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感情也不和。听闻他的父亲找了一个跟他儿子一样大的情人,常年不回家,还欠了一屁股债。
可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管是哪边的父母,似乎都无可奈何。
养父母那边不开心的缘故,我想,一是因为以二姐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经济条件更好的男人,二是因为取款机跑到别人家去了。
父亲此时虽无能为力,但还是与二姐长谈了一次。
“你现在也大了,不是小孩子,有些话我也不多讲,讲多了你也烦。丈夫是你自己挑的,以后跟着吃苦受累,日子过得不好,就不要来找我抱怨。我希望你找个好男人,日子轻松,没有那么多压力……”父亲看着二姐微微凸起的小腹,长叹了一口气,“等你们生了孩子,压力就更大了……”
我知道二姐有些不开心的,因为这是没有受到父母祝福的爱情。然而,一个并无多少恋爱的经验的女孩,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母亲,除了听天由命,似乎别无他法。
二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两家的父母只能商量先给他们办酒席,结婚登记手续只有等男方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再去补办。
父亲给二姐准备了5万块的现金,算是给二姐的嫁妆。从二姐跟着父亲做服装开始,父亲就在找一切的机会去弥补给二姐缺失的爱。然而,就算父亲弥补一辈子,也无法抵消自己的愧疚感。
男方送的彩礼8万块,当然是养父母收着的,毕竟是他们养大了二姐。
二姐出嫁的那天,姨妈哭得很厉害。母亲虽然没有哭,但是也在抹眼泪。姨爹(二姐的养父)和父亲一脸凝重的样子。
他们好似在出席一场丧礼,而不是婚礼。
二姐拉着我的手,拽得很紧,我感觉到黏糊糊的手心汗。
二姐扯了我胳膊一下,我才意识到她要下跪,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跪下,我也跟着跪下来。
她声音哽咽地唱道——
“我的妈呀我的娘,您为女儿办嫁妆,十天赶三场,一月赶九场,大路走成槽,小路跑起毛。鸡子刚开口,娘在路上走;麻雀进了林,娘在半路行;喜鹊落了窝,娘在路上摸;红红绿绿几大宗,凑凑合合办得多。我的妈呀我的娘,韭菜开花九匹叶,我娘怀我十个月。十月怀胎受苦难。十月一满临盆降,我娘分身在一旁,嘴巴咬得铁钉断,双脚踩得地皮穿。醒来一看儿的身,是女非男娘伤心。娘的好处千千万……”
鞭炮礼花震天响,锣鼓喧天。嘈杂声淹没了二姐的歌声。
我抬起头,发现姨妈哭得鼻涕眼泪一把的,拉着二姐的手,大张着嘴说些什么。
我附耳辨听,原来二姐的歌早就唱完了,现在是姨妈答唱。
只听见她在唱:“带你带到十六七,才算晓得一点屎臭气,屋下田里晓得帮,爷娘疾苦会恤痛,哪个爷娘不上心。哪晓得,又哇女大要嫁人,爷娘哪里舍得送出门......”
我抬头瞧了瞧母亲,她站在帘子边,泣不成声。
二姐的三哥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背起二姐,走向迎亲队伍。我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快步走着,看着二姐远去的背影,我大叫了一声“姐姐”。
二姐侧过脸微笑,头上的红纱一半飘起在空中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我的二姐,她的乳名叫作“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