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人一出生嘴里就含着金钥匙,有人还没出生家里就已经断了粮。
1.
我从小就被扣上“贫困生的帽子”。
怎么贫困呢?
到了上学的年纪,却念不起书。和我一般大的同龄人,都被父母送进育红班。只剩我一个人还在大街上游逛。
我回家找父亲。父亲总是瞪着猩红的眼睛,把我赶出来。念什么书,家里哪来的钱?
但父亲每次都有钱喝酒,即使是赊账。我也希望父亲去学校赊账,但学校不是赊账的地方。
终于我耐不住寂寞了,每天去学校门口趴着,看伙伴们听着铃声上课下课。有时上午去,有时下午去。因为我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最后几乎天天都去趴着了。
直到有一天,育红班的老师对我说,你明天上午来学校吧,不用你交学费,就带一根笔和一个本就行。
第二天我就兴高采烈地上学去了。伙伴们问我,你怎么来了,你爸不是不让你来?我自豪地大声说,老师让我来的。
自此开始了我漫长的读书生涯。
2.
小学六年在村里度过,基本没教过什么费用。为数不多的几次缴费,也是希望工程的阿姨给交的。不是不交,是没钱交。每个老师都对我很头疼,或者说就交钱这件事,他们对我持绝望的态度。
唯一例外的是三年级的那个女教师。她是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的。到了缴费的那段日子,我相信她即使睡觉的时候都在琢磨,怎么让我把钱交上去。因为就连课下十分钟上厕所的时间,我都能被同学从厕所叫到办公室。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上厕所有了阴影。
但我往往不会就范。嘴里虽然应承着,一出办公室就同其他同学回家要钱去了。
别的同学家里有钱,父母却不愿意交钱,因为他们成绩差。而我成绩名列前茅,却没有人愿意给我出钱。
就在和老师们打游击战的空,我用着别人用过的旧课本,竟也小学毕业了。
3.
眼看其他同学都在为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准备行装。我还在大街上打秋千。六年级毕业时的班主任开始为我担心了。成绩全中心小学第一,就这么退学,怎么可以?指导我给县长大人写了一封求助信。说我怎么怎么优秀,品学兼优。在临近开学的日子,这根救命稻草终于有回音了。
大概县长政务太忙,来不及照顾我的事情,推到了镇里。镇里又推到村里。村里说没钱,推回镇里。镇里估计不太敢再推回县里,很无奈地把我接收了。
我背着自己用大码针尖做好的被子,骑着随时可能掉链子的自行车,去了离家八里以外的中学,带着父亲仅有的50元钱。当时一入学的学费是600元。
我去了镇政府,大家把我推来推去,最后锁定了民政局。民政局的负责人,刚开始跟我要镇长的条子,可是我并不认识镇长。后来对我实行沉默制,半小时之内始终未发一言。但我不懂这是在下逐客令,仍旧低着头又站了半个小时。当时屋里还有另一个大叔,和我是同村。但他并没有对我表示出老乡见老乡的那种泪眼汪汪,也采取了和民政局长同样的态度。
站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没有人搭理后,我终于意识到,当初承诺的每月50元的生活费,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但至少应该告诉我,这钱领不到,说句话又不能掉块肉。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在我折返学校后,女副镇长已经先到,象征性地找到学校书记说,把孩子留下吧,都不容易,今年贫困生太多。书记说,这哪能行?你念得了一个礼拜,一个月,念得了一年吗?
我没管这些,死皮赖脸地搬进宿舍,住下了。
等到50块钱的饭钱快花完的时候,学校举行了一次全校统考。只考语数外语三门,我拿取了全校第六名的成绩。当时学校共有10个班级,800多人。这让对我不太熟悉的班主任刮目相看,并在我闹着退学回家的时候,一次次用给我生活费的方式将我留了下来。尽管我还从未交过任何学杂费用。
书记一次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暗示我,即便你坚持了一个月,一年,但第二年,第三年呢?
可以我当时的脑子来看,这个问题太深奥。我考虑不了,还是先回班学习吧。
书记也无可奈何了。最后一次找我,问我,有一套新书,你要的话给你留下,不要我就送别的学校去了。我在老师们众目睽睽之下低声说,不要,我没钱。然后,书记带着书,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4.
我终于开始懈怠了。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快刀斩乱麻,斩断求学这根情丝。初二的时候班里已经有十多个同学退学了。带着出外打工的念头,我坐在教室里,一次次在内心挣扎。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我认为保姆是全世界最好的工作,管吃管住,还能拿到工资。
成绩开始下滑,老师们的风向在悄悄发生改变。不再对我笑脸相迎。语文老师有一次把前十名叫到办公室训诫,轮到我故意绕开,直接跳到下一名。尽管我还没沦落到第十名。她对我说,像你这样的货色,学校里一抓一大把。
我真的开始懈怠了。尤其初三分班后,分到别的班级。开始学会逃课,上课和同桌打闹。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不知道我随时可能因为饿肚子离开学校。
分班不久后,学校分科目进行全校统考。这一次我的英语成绩全校第一。这位教英语的新班主任,很早就听说过我的事情。接任了从前班主任的私人救助,对我进行饭费补贴。
不久后的日子里,惊动了校长大驾。校长眼看着我从初一死扛到初三,大概是被我的无赖精神感动了。亲自到镇政府,给我要回600元的补助。这些费用一直支撑我念完初中。
也许是上天有意眷顾,用大众的生命安危换取了我的侥幸过关。
2003年,非典肆虐。为抵抗非典,一切从简。县城的高中仅以语数外三科成绩作为录取标准。我凭借这三门优势科目的成绩考入当地的普通高中。很多综合成绩占优势的同学只能花钱进来。而我这个随时抱着退学念头的人,竟然考取了高中。
只能说是侥幸过关。
高中怎么进去呢?我仍旧身无分文。我躺在炕上,冥思苦想一晚上。终于想到政府该是我求助的对象。第二天我就和同学借了路费,并让同学陪我去了县政府,在门卫的指引下去了信访办。这次,遇到了好人。这个领导听完我的事,当下拍桌,念书是好事啊。完了还不忘夸我的同学长得漂亮。
随后和另一位叔叔给我张罗。来回跑了三趟县城,给我争取到1000块钱。以前我从未踏足过县城。长这么大,去过的最大地方就是镇里。
开学之初我又求助了高中的校长,免了部分学杂费,除去必须交的费用,还剩300元。我想,能进高中的大门就已经很幸运,哪怕只有一天。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轻易退却的。
等300块钱花完了,我再一次跟熟悉的同学说我要退学了。
我经常对同学说我要退学了。可他们看见我一路走下来,基本上不再相信我这句话了。但还是相信我有困难了。
大家开始为我组织捐款,一人两块钱。组织捐款的那位同学在把前100元给我后,后来就没了踪影。最后一次来找我,是在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饭,我和他站在走廊里。他的右手揣在兜里,手指搅动着一块钱的硬币哗啦啦响,但最终也没有掏出来。当时两人因为什么事赌气,谁看谁都不顺眼。所以那天的午饭我用仅有的一块钱吃了一袋方便面。
人有时候会因为尊严,放弃可以饱腹的机会。
下午我给小姨打了一个电话。求助电话。因为之前听母亲说只要我能考上,小姨就供我念书。考上什么其实我并不知道,母亲是先天性智商障碍,她的话不牢靠。但这话被我听见,就记住了。
我诉说了自己的困难,小姨说两小时之后给你电话。可能和姨夫商量去了。
两小时之后,小姨来电说,从今起,每月给你100块钱的生活费,一直到高中毕业。前提是你必须好好学习。
当时普通同学的生活费是200块钱,家庭富裕的就更别提。但我有这100块钱的支撑就足够,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满血复活。后来,虽说到底有些不足,需要和同学时常张嘴,但终于也支撑了下来。大家都知道我每月有“皇粮”按时供应,所以都愿意借钱给我。所以有时候,不见得你有多大实力,只要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有借能还,大家信任你,就能得到支持。
高中究竟还是念完了。尽管临近毕业时被教学主任叫到办公室要1000块钱学费,要到最后,要成500,大家对我实在不抱太大希望了,一让再让,让到最后还是我占了上风。
主任说你不交学费就拿不到毕业证。所以我是没有高中毕业证的人。
5.
高中毕业,我又复读了两年。
第一年在小姨教书的学校。小姨全权支付一切费用。有一次学校要470元的煤炭费,我实难和小姨张嘴,就和学校一直推,推到最后收费的主任竟然忘了此事。事后和小姨说起,小姨说,人家要就赶紧回来拿钱。
可我当年填报志愿失误。未能进入大学的校门。第二年,在我已北上打工时,接到镇里仲姨的电话,她联系县宣传部帮我联系了一所市里的私立学校,开始二次复读。鉴于去年的成绩已上二本线,学校以此为赌注,乐观地以为明年的成绩定会更好,决定每月资助我1000元,学杂费全免。平时成绩好的话有奖励。高考成绩上一本线,另有奖金。
最后我拿的是6000元的奖金。
自此,我彻底结束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求学生涯。
6.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考入省内最好的大学。经同村的仲姨介绍,认识了县城首富姚叔,解决了大学四年所有的费用。
和姚叔一家人就在大一的那个夏天认识了。姚叔家的姐妹如此众多,耀眼,让我一时有了进入大观园的错觉。这个大家庭的温暖,逐渐驱逐了心中积攒已久的阴翳。
开学后,看着同宿舍充满好奇和激动的新面孔,心里突然间有了一丝失落。曾经的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这条路绝不会是条歪路。等到结果真的到来时,心里反而没有了最初的那份喜悦。踽踽独行了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累。此时才发现,原来心里装了这么多的委屈,自始至终,无处诉说。
当很多人还在为我的经历唏嘘不已时,其实,我心里明白,努力了这么久,无非是想让自己,能够有资格,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平凡人。站在母校的这方三尺讲台上,我将自己的平凡之流注入给每一位认真听讲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