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的基础
一位教育顾问皮特·布洛赫，在关于社交生态圈中的沟通交流方面提出一项重要的观察：「社区，是一种人类通过对话的形式实现相互依存的系统。」听到这句引文时我马上意识到，社区的沟通机制之存在，所依赖的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对话」，而是故事。
故事是令我们前面说到的促成信息之流、生态之流持续流动的媒介物。非但我们表达观点时要借助故事（「有一天坐地铁上班时看到一位正在读报纸的女士，这让我想到了一些事...」），如果我们想从旁人的过往经验中学到东西，也要借助故事（「上次看到大卫那样那样的时候，我觉得这要是我的话，可不能那么干」），尤其，如果故事主角是社区成员的话，就构成了自我指涉（「社区里的人在读一个关于社区里的人的故事」），这也给了社区一种被报道的感觉。当社区中大小事情会被当做新闻通讯来报道的时候，社区感觉上就更像一个社区了，尽管较之「新闻报道」或许「小道消息」更为贴切。
社区中的故事主要分两种：基本上基于事实为中心，通常包含一系列情节或事件，口述或书写成文的故事，也就是「故事」；用于传达寓意、讲明道理之用的，主角和情节多为虚构的寓言。前者多见于经验分享，有时也有很强的娱乐价值。能够将讲者的经验分享给听者、能够增加听者的谈资或知识，这就是故事的价值所在。寓言则不同，讲者在组织语言时就会有意在其中埋下信息。我们自儿时起就在接触各式各样的寓言，这些寓言性的故事代代相传，多半包含着道德说教。我们对这两种形式的故事，都很熟悉。
那么，让我们接着讲当初 mrben 加入 LugRadio 社区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身，也包括了很多我们讨论过的概念和经验。
mrben 最早加入社区的时候，看到了我们试图通过这个做节目去实现的愿景。然后，随着节目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故事，社区中读到越来越多的故事，他也开始分享和传播自己的故事。随着他对社区贡献的增长，他的社交资本也在同步积累，你可以看到整个社区对他个人，和他的见解的尊敬。通过接收这样的正向反馈，mrben 对于 LugRadio 社区的信念也在增强，同时对他个人的能力也有了更多的自信。他所讲的故事的可靠度与他的个人风度也都在为他的社交资本增色。在他持续参与社区活动的同时，他在这里就能找到越来越多的归属感。从这个意义上讲，mrben 就是在与 LugRadio 同呼吸共命运，这里 LugRadio 不仅指这个线上社区，同样也指社区当中所形成的、抽象的精神气质。
上述过程是一位社区成员在对社区有很强忠诚度时，自然会发生的结果。关于归属感的产生，或者说体现，另外一些很好的案例是当社区受到威胁的时候。其中一次是当我们发布第五季第三集的时候，收到一位听众对我们节目的专业水平的愤怒地质疑，他显然也情绪特别激动地对我们在 Ubuntu 上抱有的乐观态度极其不满。以下是这位听众的评论原文节选：
我现在基本只听 lottalinuxlinks 的戴夫·叶芝、linuxreality 的切斯·格里芬还有 linuxlinktechshow 的那帮家伙们了。这些都是牛逼闪闪的 Linux 专家，长年从事 Linux 相关工作，还有就是他们都他妈的真的懂自己在节目里说的那些东西。
当时已是社区老用户的 mrben 通过讲故事，阐述了他的看法：
如果你试着去了解，你就会了解 LugRadio 的主播们每天都在从事 Linux 相关的工作。他们究竟懂不懂自己在说的那些东西？见仁见智。但你应该知道，这个团队里有克里斯和亚当这两位专业的 Linux 系统管理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在这方面的知识毋庸赘言。朱诺就算在专业知识的深度上比不了他俩，也是一个在开源社区和 Linux 社区有多年工作经验的家伙。Aq 是个自由软件死硬分子，但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 web 开发者。至少个人认为，这个团队的人员搭配是合理且够用的。
Ubuntu 的问题，我承认，的确应该拿来讨论一下。但 LugRadio 和我的个人经验相符：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人在讨论 Ubuntu，因为它已成为主流的桌面发行版，很多人拿它当做标杆，用来跟其他 Linux 发行版做对比。平心而论，最近的节目中 LugRadio 并未表现出对 Ubuntu 的过分倾斜。大家都听了这期节目，他们采访了吉姆·希尔，主题是 Maemo，不是 Ubuntu；他们聊了「用上帝之手带领团队前进」，这只是愚蠢的玩笑，不是在聊 Ubuntu；软件开发商和安全漏洞的问题，这是在许多平台上都有的问题，非独 Ubuntu 而然；软件分发时的打包，好吧，这部分是在聊 Ubuntu，但也可以轻易发散到基于 Debian 的其它发行版去，并且克里斯也说了，时间允许的话他本来也想谈谈 RPM。
「对 Ubuntu 过度倾斜」可能更多体现在比较个人化的应用技巧和经验当中，而非整个节目的方向要改变（在被说成「对 Ubuntu 过渡倾斜」之前，早就被人说过对 Debian...）
在他的三段回复当中，mrben 列举了 12 点意见和事实，从线上既有材料中引证许多。他的回复并非仅止于指出原帖的谬误，同时也意在向整个社区展示：原帖是错的。这为社区传递出了安全感。什么时候一个成员的发言可以成为社区的声音，而不仅仅是他的个人意见？当他用客观事实说话的时候。他的回复因他所积累的社交资本而更加有说服力，同时也是出于对社区的信念。很微妙，同时也很有启发。
尽管把社区的底子打好，可以带来很多让人欣慰的东西，但别忘了，把社区底子打好是为了实现更为美好的愿景——给社区成员带来发展的机会。为了阐明这一点，让我们回到过去，从头说起...
让人们感觉到你在为他带来机遇
上大学之前我决定休一个间隔年，那时我住在英格兰南部米尔顿凯恩斯的老家，平时运营一个小书店。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接触到 Linux 的。那时我一个哥哥西蒙从美国回来，在我们家暂住几周，我们经常整晚聊电脑、栋笃笑之类的话题。某个晚上，当我咒骂出毛病的电脑时，西蒙对我还在使用「米老鼠操作系统」表示惊讶。我也惊了——Windows 难道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操作系统吗？何况我还与时俱进地用上了 Windows 98。「Linux，」西蒙说，世界上还是有其他操作系统的。「你能从那本书后面附赠的光盘里免费得到它。」
我兴奋地弄到一份 Slackware[1] 的 Linux 发行版，西蒙把这份 Slackware 96 装到我的电脑里。接下来我花了两周时间，用尽各种诡计、伪装和烙铁（没错，就是字面上的烙铁），费了足以让太阳系九星连珠那么大的劲，终于让这东西启动了起来。我热切地盯着屏幕，做好了体验操作系统界下一世代黑科技的各种准备，然后我发现自己面对这样一行字：
darkstar login:
拜托，这完全不像《少数派报告》[2]好吗！
我那乐于分享、热心助人的兄长西蒙，把用户名和密码写在一张纸上贴在我电脑屏幕上，人早就没影了。他搬走了。留下我自己，和我那焦虑的神经，一起面对着这行登录提示。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好这张 Linux 碟是买书送的，我打开书，随手放上一张激流名团 Testament[3] 的专辑，便开始阅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读到关于自由软件社区的描述：一群通过互联网联系起来的散布在全球各地的热心人试图建造专有软件的替代品，他们坚持软件应该是免费的理念，因为微软这种软件巨鳄的做法令他们非常不满。这支联合部队在一点点的实现他们的初衷，他们的自由软件甚至在为商业软件的提升直接或间接地做出贡献。那个时候的 Linux 还处在计算机界的中世纪，没有图形化操作界面，要想编译代码只能依靠命令行，并且与各种外设的兼容性令人发指。即便如此，这种由全世界的人组成一个社区并在其中分享他们的代码的概念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
尽管开源世界的发展状况在 1998 年还相当原始，社区中所蕴藏着的潜力还是激励着我为之投入精力。不过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很担心自由软件的繁复冗杂会不会阻碍其发展。那几年，一个人要是想把一个操作系统搞到自己电脑上运行起来，简直会麻烦到吐血，而且那时操作系统的内脏都是暴露在外，让每个人都能直接看到其底层操作的（今天的 Linux 就大不一样了。如英文伪基百科所述，「Linux 各发行版均为傻瓜型，安装操作异常简便，即使你将安装光盘反面朝上塞进软盘驱动器里仍然可以安装成功」）。那个时候人们在使用 Linux 时付出了许多不必要的辛苦，但自由软件世界里那种让人们的想象力得以尽可能地挣脱束缚、闪烁光芒的潜在可能性，还是令许许多多人克服使用上的困难，为了建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奋斗着。
想象与（把设想变为现实的）机遇之间有一种重要的联系。通过想象，我们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事物「应该是/可以是」的样子，如果我们能在现实与想象中的未来之间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我们就是在为自己创造真正的机遇。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我们就会疲于空想。
Linux 本身，与它成为一个卓越的操作系统的前景，无论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空想，而是有脚踏实地的规划和前进路线。只要给社区以趁手的工具和高效的沟通平台，社区就能进行从收集建筑材料到设计施工的一系列工作，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开放、透明的沟通
任何人都可以加入社区，并且能够随意浏览和加入任何对话，这是让数以十万计的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的关键。
适当的授权协议
对 Linux 社区的任何贡献都应该采取能使整个社区受益的授权方式。公平合理的授权协议也会给社区去带来安全方面的很大信心。
开放的工具
只要有一台能联网的电脑，你就可以为社区做贡献。所有的开发工具和文档都是免费的，并且可以随意下载。这降低了进入的门槛，保证了对新人的友好度。
尽管上述因素在 Linux 诞生之日就已具备，但机遇并非由沟通、协议和工具直接催生。这些因素仅仅提供了打造一个世界级的自由软件操作系统之可能。机遇源自信仰。
生而为人，能够信仰是你与其他物种的一个决定性区别。无论你信仰一个全能的上帝，或是对于你的家庭成员的那种无条件的信任，又或者是相信你的邻居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未来，要么就是信任一份餐厅指南的可靠性.... 信仰都能给我们以希望。信仰也能在遇到艰难险阻时为人类提供超乎想象的助力。
前几年发生的一件事是对上面这段话的绝好注解。
每年我们都会举办一项盛大的线下聚会，叫做 LugRadio Live，形式非常的别开生面。我们倾尽全力让它成为一件社区盛事。我们给社区和商业软件开发商以同等重要的地位，还特意设置了较低的参与费用以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我们还刻意营造出一种相当「非正式」的包容氛围，很像音乐节那种氛围，以至于很多人真的把 LugRadio Live 称为一场「摇滚盛会」。
LugRadio Live 因为形式上的创新而受到广泛赞誉，参与者也很支持它的主张。你能感觉到人们对它的信仰——源自社区、回馈社区、向每个人平等开放，人们十分享受身处其中感觉。
当我们按部就班地规划筹办 2006 年的 LugRadio Live 时，事情一度在掌控之中。演讲者、参展方联系到位，日程表按期排除，安排了社交活动，团队和社区志愿者们也都各就各位，就等七月二十二号开幕了，直到十八号之前，我们都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结果十八号那天我们收到通知：全国铁路将在周末罢工，周六周日持续整整两天，全国人民都将无法乘火车出行。
我从来没气成那个样子，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足足一个钟头，感觉自己活像一个反对工会的极端保守的狂热右翼分子。为了这个活动我们花了六个月功夫精心筹划、许多人挥洒了无数汗水！然后一个工会跳出来认为他们的问题比全英其他所有人的都重要，就此理直气壮地让整个国家的铁路运输陷于停顿！我，十分，不爽。
但我们迅速展开了反击。通过网络和电话，整个社区被调动起来应对这一变故。论坛里有人开贴跟进这一罢工的实时动态，有人负责在博客上汇聚成文，我们还想办法搞了一个全国范围的拼车活动，并且挨个通知了演讲者和参展商。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前述措施的同时，我还隔三差五给工人组织和铁路公司打电话倾泻不满情绪。幸运的是，几天之后罢工终于宣布取消。
在这次事件当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 LugRadio 的反应速度和灵活性。当社区意识到有威胁临近时，他们会迅速以团队协作的方式作出回应，试着掐断其根源，或至少把损失降低到最小。而这些动作并非来自所谓「官方」或「站方」的鞭策或指挥，是社区成员自发的行为。在经受那种程度的压力和煎熬时，社区像一张柔软的毯子把每个组织者包覆起来。这是我所见过的所有团结一致的社区案例当中最振奋人心的之一。这就是当人们拥有共同信仰时所能激发出来的能量。
还记得几页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词吗？机遇。人们会抓住机遇，当他们有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时，他们就会做出行动。那是一种强烈的自我解放感，它生于共同的信仰，并在共同面临的战役中发展壮大。它让人感到迫切地想要利用一切工具、抓住一切机遇去实现目标。
另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巴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在他参选之时，美利坚合众国内忧外患，在一位缺乏信念的总统领导下蹒跚前行。彼时正当全球经济危机，美国还面临着一系列复杂的外交困局，民众当中的犬儒情绪也在滋长。许多美国人已经对当局失去信任，甚至连国家的尊严也蒙上灰尘。当巴拉克·奥巴马作为候选人登上演讲台时，他为美国和他的追随者们带来的正是信念，和机遇。
人在感觉到他面临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时，他会沐浴在一种不可思议的解放感之中，会带着极强的意愿去把想法付诸行动。他会充满决心和斗志，并且效率奇高。我们在整个总统选战期间确实看到了这些的发生，成千上万名普通民众自发走上街头向全世界宣传奥巴马。我恰在那时与我的故国大不列颠吻别，迁徙到以阳光晴好闻名的加利福尼亚。湾区的气氛尤其酣然，人们为了支持奥巴马而举办活动、贩卖贴纸、进行上门和电话宣传，街上近乎三分之一的人都穿着奥巴马 T 恤。
那么奥巴马真的是最适合那份工作的人吗？这个话题偏离本书主旨甚远，不做讨论。但他无疑有资格定义什么是信念，什么是机遇，并且确凿地拥有把信念、机遇和一种解放的感觉传达给全国民众的能力。他的精神力量——和他以此造就的充满激情的奥巴马支持者大军——把他送进了白宫。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精彩的案例，关于如何建造、激励和领导一个社区，真的。无论你是否认同他的政治主张，这都是一项伟业。
[1] 现存最古老的 Linux 发行版 http://zh.wikipedia.org/zh-cn/Slackware
[2] 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1297689/
[3] http://www.xiami.com/artist/160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