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4日,农历七月初四,13时28分,父亲永远离开了我!自此,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这世间,再也没有比父亲更疼爱我的人!
尽管亲眼目睹父亲的离去,全程参与办理了父亲的后事,时间也已然过去二十多天,我却依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时父亲还在。总觉得父亲还活着,也许是去街上买东西了,也许是去隔壁村看戏了,或者是去地里看庄稼了,也可能他是坐在村西桥头看热闹……总之,他只是暂时不在我的视线里而已!
忠厚老实,沉默寡言是父亲的标签!记忆中的父亲言语不多,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吃亏人常在!”这大概是他对自己忠厚老实性格的解释吧!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父亲的一生吃了很多苦,他说他小时候讨过饭,年轻时去东南山捡过柴,跟着戏班子唱过戏,也烧过窑,还做过木匠……父亲生我时已经三十九岁,在他们那个年代,是相当地晚育了,很多农村人四十出头已经抱孙子了。小时候我常常很羡慕小伙伴的父亲很年轻,常常担心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我。那时我常想,如果能拿我十年的寿命去换取我的父亲年轻十岁,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曾无数次想过父亲离开的情景,我明白终有那么一天,我们父女将阴阳相隔,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是我们每个人必走的归途!哪知道这一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和我想象的哪种情况都不一样!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父亲就走了。
突发的脑溢血,使父亲迅速进入昏迷状态,在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了五天之后,在等到他的儿女孙辈都到齐之后,父亲走了。尽管医生说父亲已经没有意识,在入院的第二天就说父亲可能抗不过当天晚上,要我们做好随时接父亲回家的准备。可是父亲还是选择在五天后他的孙辈们到齐之后离开,从这点上说,我觉得父亲是有感知的。
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屋顶上的积雪厚得像棉被,屋檐下的冰溜子一尺多长,晶莹剔透,在晨风中泛着凛冽的寒光。我和哥哥怕冷,缩在被窝里不肯起床。是父亲,每天早早起来,然后在堂屋生起一堆火,将我和哥哥的棉衣棉裤烤得热乎乎的,然后匆匆递到我们床前说:“快点儿穿,趁热!”我和哥哥一骨碌爬起来,把双手伸进父亲展开的棉袄袖筒里,刚被烘烤过的棉衣灼热而滚烫,三十多年过去了,那灼热的感觉一如昨天,我会永远记得。
父亲是那时候村子里为数不多识字较多的人,除了因为他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还因为他年轻时学过唱戏,要背戏文。八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用上电,下午五六点钟天已经黑了。我那时大概三四岁吧,刚刚记事的年纪。每天晚饭后,村子里的伯伯哥哥们陆续来到我家,坐在我家堂屋里,等着父亲念书听。因为我家辈分高,很多与父亲年纪相仿的人,我叫哥哥。在那个没有娱乐的年代,父亲念书成了农闲时间他们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方式。记得父亲当时念的都是一些章回体的小说,像《七侠五义》 《薛刚反唐》之类的。父亲坐在煤油灯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念得津津有味,听书的人也听得出了神。父亲累了,也会有哥哥们上前帮忙接着念。如今那些伯伯哥哥们,很多也都已经做了古,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感觉亲切。
每晚临睡前,总是母亲坐在床头在煤油灯下给我们织毛衣或补衣服,父亲则倚靠在床头,眯着眼,用他低沉的嗓音唱一些戏曲中的桥段,总是一些老生扮相的唱腔。母亲打趣说父亲显老,所以唱戏的时候只能饰演老生。父亲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一些天花过后的痕迹。可能年轻的时候比较明显,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那些麻点是看不到的,也许是早就被脸上的沧桑遮盖住了。父亲辩驳说他扮老生是因为他的嗓子天生条件不好,总是容易哑,但是他的扮相好动作到位,母亲一幅懒得与他争论的模样。在昏黄的灯光里,我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听父亲母亲讲一些家长里短,或者过去的事情,时光就那样氤氲而去。
那时我总是喜欢跟着父亲,他去哪儿业都带着我。他常常看着我,笑着对别人说,算命先生说了,我老了要享我闺女三年福呐!然而父亲没享到我的一天福,就撒手人寰,想到此我就无比心痛。 父亲会做木工活,农闲时总有左邻右舍请他帮忙,不是东家让他做个桌子,就是西家请他帮忙打个柜子。父亲总是一口应承下来,只要能帮上的他从来不推辞。给人帮忙没有报酬,但是东家一般会请帮忙干活的人吃饭。父亲却很少在东家吃饭,总是干了一晌的活儿回家去吃饭。母亲嗔怪地说,给人家干活还回家吃饭,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嘿嘿一笑,不说什么。我知道父亲为啥要回家吃饭,父亲对我说四娘家的大嫂子不爱干净,她做的饭他真心吃不下去。所以他帮大嫂家干活,他从不在大嫂家吃饭,如果饭点儿赶上四娘家的饭好了,父亲有时候会在四娘家吃。
我常常看见父亲拿着锯子不停的锯,锯末飞溅。那时没有电,更没有电锯,一切都是靠人工。父亲拿着墨斗线比比划划,用刨子刨出成堆的刨花,拿着凿子乒乒乓乓凿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头特有的香味,在他手下,一件件的家具什就出来了。有时锯开的木头里有木花(百度了下应是柴虫,也叫斗米虫,民间有一斗米才换一条虫的说法,故而得名斗米虫,木花是我们当地的叫法),父亲就取出来放在火上烤给我吃,白胖透亮的木花烤熟后体积又涨了一倍,肥美香甜。
父亲烧窑的时候也带着我,父亲用铁锹一锹锹铲起用水和过的细煤填进窑洞口,红红的煤火映红了父亲的脸。麦子快成熟的时候,父亲扯一把颗粒饱满的麦穗放在洞口,不一会儿麦子就被烤熟了,父亲用宽大的手掌揉去麦子表面烧黑的麦壳,剩下一捧香气四溢的麦子。烤熟的麦子,柔韧中带着内里饱满的浆汁,淡淡的甜和着新麦的香气,别有一翻味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能吃出无比的幸福感。
五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离家几百里外的许昌烧窑,父亲还负责给在窑上做工的工人烧饭。每次做了好吃的,父亲总是先盛一点儿给我吃。我怕那些做工的哥哥们看见,躲在厨房门背后,常被他们拿来取笑,说我是个小馋猫。记得当地有一家养鱼的人家,条件在当时应该算比较好的,他家有着望不到边际的鱼塘,鱼塘表面长满肥美的水草。记得有一次他们打捞了一条鱼送给父亲,我感觉鱼的长度比我的个子还要高。他家的男主人特别喜欢我,想要我做他们的女儿。他家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他们坚持要拿其中的一个儿子来换我,来来回回和父亲商量了很多次。我想父亲当时是有些动心的,因为后来他无数次说起这件事,毕竟在重男轻女的农村,男孩将来能成重要的劳动力。懵懵懂懂的我听懂了他们的话,很怕父亲真的把我换给人家,每日哭着让父亲带我回家。父亲最终没同意,他回绝别人说怕我母亲怪罪他。我想那时他大概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话,他这一生是要得女儿祭的。可是父亲最终也没得到我的祭,是我这个当女儿的不孝!
那时家里的收入全凭几亩地和父亲零零散散做些小工,日子过得实在紧巴。我读小学后,父亲经远房亲戚介绍,去了隔壁市的一个工厂做木工。虽然收入甚微,但是比起之前总是好一些。只是父亲不能常常呆在家里了,一年只能回来那么几次,我们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变得少起来,只有过年时,或者放假时能在一起。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右脚上长了一个火疖子,脚肿得穿不了鞋子,只能光着脚去上学。那天父亲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回家了,他听母亲说起我的脚,就去学校接我。放学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在校门口等我,无比欣喜。学校离家三四里地,父亲背着我回家。趴在父亲背上,我感觉脚不疼了,感到无比的骄傲和幸福,因为我从没看到哪个小伙伴的父亲,这么大了还把她们驮在背上。
父亲那时做工的工厂是包吃的,厨师是淅江人,大部分在食堂吃饭的员工也都是淅江人。他们的饮食习惯和我们老家有很大不同。这让吃惯面食的父亲很不适应,加之父亲年轻时胃就不大好,让他的胃病愈发严重。我记得父亲常年备着陈香露百露片,胃疼难忍的时候就吃几片。几次胃出血之后,1996年,父亲的胃病发展成了严重的胃溃疡,那年父亲经历了一场手术,胃部被切除了三分之二。 刚做完手术的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不能进食任何东西,甚至水也不能喝!他的嘴唇苍白干裂,我们只能拿棉签蘸水帮他滋润。每次用湿润的棉签触碰到他嘴唇的时候,父亲的舌头会不自觉地伸出来舔棉签,那是生命之于水本能的反应。我不能想象那次手术让父亲遭了多少罪,那时的医疗水平和条件远不及现在。病床上的父亲目光悲切,那是第一次,我感觉父亲老了。那次手术后父亲一直在家休养,因为母亲的悉心照顾,父亲恢复得很好。在他的后半生里,胃病虽然也会时不时再来叨扰他,但是只要注意饮食,一切都还过得去,他的身体一向还算硬朗!
2001年之后,我和哥哥陆续来到广东谋生。那时去广东打工的风正盛,对于大部分在家门口没有出路的年轻人来说,南下或北上打工是不多的选择之一。自此我们和父亲就聚少离多,因为离家太远,一般情况下我们一年中只有过年时回去一次,也是那么短暂的几天。
有一次知道我要回去,父亲早早地在村西路口等我。他看到我后第一句话就是,还是俺闺女朴实啊!我一脸懵,问他啥意思?他说村里其它出去打工的女孩,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说她们打工回来的时候都打扮得非常洋气,穿着超短的裙子和长及膝盖的靴子,头发不是染成红的就是黄的,父亲边比划边对我说。我笑了,朴实大概是父亲遗传到我血液里的东西,在外面这么多年,我的朴实一如我当初离开的时候。父亲的一双儿女的没有什么让他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说有,那就是善良本分如他,从小到大没在外惹过事,没给家里制造过什么麻烦,生活波澜不惊。至于穿衣打扮,自己怎么舒服来吧,关键是要自己自在,我是这么认为的!父亲老了,一些新鲜的事物他理解不了也看不上,我不想与他辩驳,因为知道无法让他改变观念和看法,他有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固执和坚持。
那些年父亲和母亲在家种了一点儿地,帮着哥嫂带大了他们的两个孩子,在此期间我在南方也结了婚生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之后,与父母相聚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很多次请求父亲母亲到我家里小住,他们总以住不惯和家里要有人照看为由拒绝。来的那么有限的几次,也是没住几天就匆忙要回去,惦记家里这儿的那儿的。自从2013年哥嫂把侄女侄子接去身边生活之后,家里常年便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父亲母亲总把我们当做孩子,好像我们一直不曾长大,各种他们认为好吃的早早准备好,生怕有哪个我们在外吃不到的东西给忘了,永远不嫌麻烦,永远乐此不疲!
先生是外省的,父亲常说,我哪天总要去你们安徽看看的。我知道父亲放心不下她的女儿,想知道她的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先生的老家平时并无人居住,我们也只是过年时回去住段时间。加之每次假期时间短暂,想着父亲胃不好,两地饮食及生活习惯差异很大,来来去去多有不便,我一直没把父亲说的这件事放在心上,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想父亲就这样突然走了,连这个小小愿望也没能帮他老人家实现,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大不孝!
去年春节父亲和母亲来广东过年,住在哥哥家。本来计划父母先在哥哥家住一段时间,再来我家住。哪料想后来先生老家有事我们不得不回安徽,我就此错过了与父亲相处的机会,父母在广东住了一个多月,我陪伴他们的只有短暂的两天,那两天也是父亲与我相处的最后两天,想到此忍不住又一次泪目。
这次父亲病重,我和哥哥赶回去的时候,父亲早已失去意识,任凭我们怎么呼喊他全然听不见,这是父亲第二次脑溢血。去年八月底父亲脑部也出过一次血,所幸出血量少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后恢复出院,出院后父亲一直坚持做康复练习,所有人都说他恢复得好。春节时看到父亲,我也觉得他气色不错。父亲沉默寡言,平时打电话回家,总是与母亲聊天居多,父亲大部分时间在旁边默默听着我们说话。我怎么能想到,我们父女这么快就阴阳相隔,早知今日,不管什么事都要放置一边,也要好好好陪陪父亲,好好与他说说话。
吃苦操劳一生的父亲就这样走了,一句话没有留下,我不知道父亲这一生,是否有缺憾?只是一想起父亲常说的他要享女儿三年福这句话,我就泪流不止。父亲一天女儿的福没享到就走了,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情何以堪?我非常想念父亲,想着就算让我在梦中看到父亲也好啊,却一次也没梦见。听人说如果离世的亲人没有让你梦见,说明他很爱你,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也许在父亲看来,他这一生算是圆满吧!
我想对父亲说,这一世与您父女情未了,来世,让我还做您的女儿,弥补对您所有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