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 浙江省嵊州人,1934年12月10日生于杭州。196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专业本科毕业。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哲学博士导师。
“为人之道”与“为学之方”
中国传统书院的根本精神,我以为就是教之以“为人之道、为学之方”,这是教育的根本理念和宗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教育是非常重视的,《礼记·学记》中明确指出:“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教育为立国之本,“立国之本”的根本之处,并不是简单地教授知识,而是教之以“为人之道”和“为学之方”。中国传统教育是将知识教育和德行教育结合在一起的。
近年来教育界提倡与世界教育接轨,实际上就开始进入了一个误区:在西方的教育传统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分头进行的,学校是知识教育的场所,教会、教堂是进行道德教育的场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集于一身的,书院充分地体现了这种理念。而在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二者之间,道德教育又是放在第一位的,“为人之道”是传统书院教书育人的根本理念。即使是知识传授,也不是灌输死的知识、书本的知识、章句的知识,而是教学习的方法,教会人们发现知识、掌握知识和运用知识的方法和能力,这就是“为学之方”。
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非常明确地规定了教育中两个阶段的教学内容:八岁到十五岁的小学教育是“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这个阶段的教育,注重的主要是行为规范的养成;十五岁以后的大学教育,“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注重道德修养、尊师重道。这都是围绕着“为人之道”展开的,从小学到大学,都是要培养人的道德品质。
朱熹还提出了六条读书方法,这六条实际上也是书院的教学方法: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这就是“为学之方”,从怎么学习到怎么实践的过程都提到了。
中国古代书院的理念和宗旨是围绕怎么做一个人、怎么成一个人来展开的。我们现在却常常是本末颠倒:我们抓成一个什么家而不去抓做一个人,我们抓遵守职业道德而不去抓做一个人的道德。书院要“立本”,“本立而道生”。
“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
书院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密切的师生关系,“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们现在的师生关系,只是在课堂上才见面。有人说“师生如父子”是封建的东西,其实我觉得“父子关系”——师父师父,学子学子,师就是父,学就是子——是不能简单地否定的。我们过去也常讲君父臣子、父母官子民,这都是通过父子关系构建一种亲情,然后达到融洽的关系。
可能很多人会反对“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我曾经接受中央台的一个专题采访,他们有一个问题,说中国历史上是家国同构的,他们认为这是封建专制主义的特征。是的,中国古代确实是“家国同构”,我们常把国天下变成家天下,然后把家天下推扩到国天下。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文化中的腐朽作风,近百年来我们批判宗法血缘制度的核心也是“家国同构”。不能否认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但也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去理解。地方官是父母官跟子民的父子关系,就是绝对的不好吗?父母对子女永远是无私的奉献,永远是不计回报的。所以,我们看任何问题都不能简单地考虑。
书院的传统尤其是“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的传统,是今天的教育非常需要的。现在的教育如果变成学生出钱买知识、教授收钱卖知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传统书院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同学习,同探讨,同游乐。我们都知道王阳明游南镇的故事。什么叫“游南镇”?不就是一起郊游嘛!大家在南镇游玩,看到了花,弟子问:“花在心中,还是心外?”王阳明就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他回答了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这不是单纯在课堂上能得到的。我讲过,学生要学会偷学,偷学不是偷东西,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学、随时随地都要学。但现在教育的问题是,没有一起随时随地同游的机会,学生怎么偷学?
书院的教育理念值得借鉴
书院继承了历代的教育理念,就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两个方面的配合非常重要:一方面,不管你的资质如何,不管你的身份如何,我们是“有教无类”的;另外一方面,我们根据你的不同资质进行不同的教育,充分地发挥你的资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批量生产化、标准化、规范化,扼杀了许许多多学子的资质和才能。书院要充分地发挥每个学子的特长,“因材施教”,同时要做到“有教无类”,二者需要很好的配合。
书院教育理念中根本的一点,就是启发式教育。什么是启发式教育?启发式教育,就是点拨的意思。该怎么点拨呢?首先,要启发学习的自觉性。孔子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学习的主动性要充分地调动起来,这是启发式教育的根本,然后才有“引而不发,跃如也”。如果他没有这个意识,你再教他也没有用,再启发也没有用。
我原来对马一浮先生有一点不太理解:当年浙江大学请他当教授,他说“我不去”,“礼闻来学,未闻往教”嘛!我说那么坚持干什么呢,是的,“礼闻来学,未闻往教”,但人家来请你,你就可以去传道嘛!这样做太古板了吧。
后来想想,马先生这样做很有道理——你没有来学的精神,我去教你干吗呢?对方没有学习要求,我们主动送上门,那就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问题,而是弹琴者的问题,弹琴者不看就弹,人家根本没有需要,你非要送上去给人家。学子一定要主动地自觉要求,才能有针对性地教育。书院教育过去都是自觉自愿的:学子背着粮食跑到深山老林来求学,有学习的主动性和自觉性。我们做老师的就爱收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才能进行启发式的教学。有了自觉,他才可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这应当是书院坚持的一个原则。
书院坚持的另外一个原则就是,“自学为主、相互切磋、教学相长、自由讲学”。是“自学为主”,不是灌输;然后是“相互切磋”,在同学之间、在师生之间相互切磋,这样就能够“教学相长”,然后就是“自由讲学”,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是书院非常好的传统和精神。
古代书院一般会选在山林,靠近大自然,远离尘世,清净明洁,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亦即与世俗价值保持距离。靠近大自然能令人的生命得到净化、对内心的欲望有一种洗涤的作用;因为大自然所显示的是宇宙的生命,即是道的生命,所以在山林中读书,我们更容易体会到天地之秘密,体会生命与天地之交流,而得精神之超升。所以后来朱熹、陆九渊等,有空即带学生游学、游山,在那里饮茶、作诗、作对,互相唱和,既和谐又可以切磋学问,互相引发,互相分享。学生在这种情景中往往会提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旅行、读书、生活、研究、切磋、成长,打成一片,是书院一种很有特色的教学方法。
另一方面,把书院建筑在山林,亦可以时常警示我们,要对现实社会进行反省。唯有保持距离,才能易于批判,尽读书人的责任,向历史文化交代,而不是向现实交代,如今天的大学教育,就只向现实交待,完全失去大学应有的理想。这“理想”也就是我所说的文化慧命的继承。读书人的目标不一定是出仕、做官,当道不行时,便要守道、讲学,把理想寄于将来。这一点,才是中国书院精神的历史体现。
本文转自“凤凰国学”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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