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瑛随柴孝姮一同赶至前厅,只见李密正坐于堂中上首,其下左右列坐的,也皆是一些熟面孔,裴仁基、裴行俨、单雄信、秦琼、陈咬金、王伯当、罗士信等,那些瓦岗旧将大多俱在,看来李密年前剪除了翟让一党,并未在军中引起太大的动荡。只是眼下有军机要务相商,众人个个神情肃穆,杨玄瑛归来,彼此也无暇叙旧寒暄,方待她与柴孝姮入座,李密便急不可耐,开门见山说道:“卢楚携新帝诏书而来,封我为魏王,令我东去击破宇文化及,再返洛阳入朝辅政,诸位有何高见?”众将七嘴八舌一番议论,而后裴仁基说道:“关中李渊、湘州萧铣均已登基称帝。眼下明公军威正盛,何得寄人篱下,不若早继大统,以成隆基。”李密思索片刻说道:“东都未平,无名无分,自立为帝,只怕天下不服,此事言之过早,尚得容后再说。”说起这名分,如今杨氏嫡系子嗣之中,也只剩这东都杨侗可给,想及此处,王伯当说道:“昔日魏武迎献帝入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终成霸业。如今有新帝诏魏公入朝辅政,此乃天赐良机,不容错过。”李密听罢,虽点头称是,却依旧迟疑不决,似乎还有顾虑。
洛阳城正四面受敌,危在旦夕之际,忽有新帝诏书,赦罪封王,又令李密去击宇文化及,试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纸诏书,显然不怀好意。杨玄瑛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议论,再想新帝那一道诏命,便觉得其中有鬼。但她离开瓦岗军已有一段时日,现今初归,却仍当自己是个外人,自觉不便贸然插嘴多言,于是她仍然沉默坐在那里,静听军议。果然,正此刻只听李密说道:“据闻新帝即位,朝中却有王世充、元文都等七贵辅佐幼主揽政。眼下诏我入朝,不知出于谁之主意。若此际麾军东去,与宇文化及斗个两败俱伤,怕届时反倒是教别人坐收了渔利。”裴仁基说道:“不错,明公言之有理。此诏书暗怀鬼胎,不可信也。”堂上众将闻言,也大多表示赞同。
正众人议论之中,忽有小校来报,镇守黎阳的孟让、徐世勣遣人传话:宇文化及十数万军马夜渡黄河,屯兵于滑台,大修攻城器械,看情形,似有攻夺黎阳之意。这一消息,大出人意料之外,堂上众将,皆闻之震惊色变。原来宇文化及正将抵丰县之时,忽然改道北上,竟为的是袭取黎阳,杨玄瑛亦豁然开朗,暗想必是王婉儿与郭士衡从中游说,令之转攻李密,以解东都之危,此不正是围魏救赵之策。不过黎阳乃屯粮之所,河北军事重镇,一旦为宇文化及所克,教他凭此立稳阵脚,则可陷李密于被动之境,故也不能放任之而不顾。眼下进退维谷,众人又一番商讨,均认为当务之急,还是暂与东都议和,先对付宇文化及方为上策,而李密左思右想,终于也下定决心说道:“那宇文化及枭獍豺狼之心,更不可与之共谋,眼下之计,唯有顺水推舟,接新帝诏书,麾军东进,先破骁果,诸位以为如何?”众将别无良策,便听命从之。
看来诸人已无异议,李密便唤人前去回复卢楚,而后又招人急往黎阳,嘱徐世勣坚壁清野,深沟高垒,暂不出击迎战宇文化及,以挫其军锋锐。而后遣将调兵,一切安排停当,李密又于裴仁基说道:“明日即刻发兵前往黎阳,不过东都这边,亦不可不防,金镛城还得有劳裴大人父子费心了。”裴仁基应声说道:“东都军经此前数战败北,士气低落,料其尚无力来攻金镛,有仁基在此,明公尽可放心东去。”计议已定,天色已然不早,诸将尚得准备来日东征,李密这便散去了众人。
杨玄瑛随众人出了前厅,即回了自己卧房。她用过晚膳,正准备及早休息,却忽闻屋外有人叩门而道:“若玄瑛妹子尚未休息,可否容在下入内一叙?”这说话声,正是李密。杨玄瑛闻声,并未前去开门,只是坐于屋中答道:“李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李密说道:“昨日医官来报,说玄瑛妹子已无大碍。只是在下犹然放心不下,故此前来探望。”说话声中,李密已推开门扉,径自入屋而来。
眼见李密不请自入,又往房中茶几边一坐,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杨玄瑛略感局促不安,便垂下头去,避开李密那双目光。两人沉默许久,李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玄瑛妹子这一去数月,雁断鱼沉,音问两绝,着人好生念想。”杨玄瑛听罢抬起头来,正见李密眉目之间,款款深深,情意绵绵,她不禁脸上一红,顿觉无所适从。
案上烛红摇曳,闺中娥影婆娑。帘栊之下,但见阑珊灯火,犹映伊人,螺黛凝颦,凤眸流波,却月羞容,含章矜态,只教人神魂颠倒,迷醉痴狂。李密直瞧得情难自已,禁不住起身上前说道:“难得玄瑛妹子归来。重逢不易,此番玄瑛妹子莫再留书不辞而别,令人徒增愁苦。”说话声中,李密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杨玄瑛俄然一怔,慌忙起身避过而道:“李公子有柴姑娘相伴,何来愁苦。”李密闻言,长叹一声说道:“孝和兄弟临终所托,许多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谁料李密与柴孝姮之间另有隐情,杨玄瑛听罢,更是方寸大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满屋云情雨意,撩惹烈火干柴,似这般下去,如何还能教人把持得住。不过李密一说起柴孝和,当初洛水河上,其溺水中箭情形猛然浮出脑海,杨玄瑛心中愧意顿生,试想柴孝和之死,已令人时常自责,如今又怎可再做有负其妹之事。想及此处,眼看李密欲言又止,切切思动,杨玄瑛强持镇定,忽敛容正经说道:“李公子明日即将出征,又怎能为些琐事分神。据小妹所察,宇文化及此番改道进袭黎阳,或许乃王世充暗中作祟之故,若然真是如此,那东都来的新帝诏书,不可不作提防。”此言乍如生水贯顶,直浇得人浑身透凉,李密一愣,心中已然明白过来,他掩住失望神色,又沉吟片刻,方短吁一声说道:“玄瑛妹子所虑,亦我之忧也。不过黎阳不容有失,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破宇文化及,再相机行事。对了,玄瑛妹子伤愈,今后有何打算?”杨玄瑛说道:“宇文化及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小妹只恨力薄,不然定去骁果营中,取他性命,为民除害。”李密说道:“既然如此,玄瑛妹子明日就随我等一同去黎阳吧,彼此相互也可有个照应。”
自大业九年夏,随兄长起义离开黎阳,一晃不觉间已有五年光景,仓城旧貌仍依稀可记,城中故人却已都阴阳永隔,此刻李密又提及重返黎阳,杨玄瑛禁不住感慨万千,那些陈年老事忽如潮水一般汹汹涌来,直教她失神凝思。李密见她并未答话,只道是她已然默许,这便笑道:“玄瑛妹子才智过人,有你同行,此役定能大破宇文化及。明日尚得远行,玄瑛妹子就早些休息吧,在下这就告辞了。””李密说着又望了杨玄瑛一眼,见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也只得依依不舍地出屋而去。
李密出得屋来,心中仍念着适才之事,怏怏不乐,正回自己卧房途中,忽闻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说道:“孝和兄弟临终所托,许多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何必勉强与我成婚?!”李密大吃一惊,循声回头看去,只见柴孝姮涨红着脸,正怒目瞪着自己。不想方才屋中与杨玄瑛这一番对话,竟然教她听去,李密理亏心虚,不禁脸上一辣,随即他又故作镇定,上前好言说道:“先前只是见着玄瑛妹子孤身一人凄楚可怜,心生恻隐,才出言以慰,夫人不必当真。”柴孝姮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含嗔而道:“不必当真?!你这般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让谁人可信。”毕竟李密如今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这等丑事传扬出去,定教魏公颜面尽失,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劝道:“明日大军尚得远行,夫人何必为这等小事纠缠不休,徒伤坏身子。”柴孝姮却仍不罢休,她冷哼一声说道:“早知你对她念念不忘,当日我就该趁她受伤之时,一枪将她扎死。”李密闻罢,忍无可忍,勃然色变,冲着她吼道:“住口!你若再如此无理取闹,莫怪我狠心给你一纸休书!”
柴孝姮几曾见过李密如此大动肝火,霎时被他一脸凶相吓得面色煞白,懵怔在那,直盯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之人,忽觉得他竟是如此陌生。不知觉间,怅然伤怀,寒心酸鼻,难以自胜,只教她泪潸而下,含怨凄声说道:“你答应过我大哥好生照顾我,不受人欺负,原来只是一句戏言。可怜我大哥鞠躬尽瘁,到头来竟是为一个不守信义之人横遭惨死。”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此刻,李密已然冷静下来,见她这幅模样,正暗悔适才情急之下出言过重,如今又听她提起柴孝和来,顿时心生愧意,他轻叹了一口气,便上前将柴孝姮搂入怀中,举手拭去她颊上珠泪,又柔声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夫人尽可安心,即便无孝和兄弟之托,我也不会做始乱终弃之人。”先前李密忿怒之状令人尚有余悸,柴孝姮犹然啜泣不止,却再不敢多言,直待李密又是甜言蜜语一番温慰,她这才收去眼泪,随李密悻悻回房。
是夜李密虽于柴孝姮闹得不欢,但当务之急,还得大局为重,同仇敌忾,对付宇文化及。于是,次日平旦,李密早早便集众于校场,宣东都新帝诏书,受敕封号魏王,另数宇文化及之恶,驰檄各郡,声罪致讨。而后,金镛城中点齐马步二军,共计精锐五万有余,于人号称二十万,以为世祖明皇帝杨广报仇雪耻为名,打起魏王旗号,刑牲衅钟,受脤誓师,由李密亲率,以秦琼、陈咬金引内军骠骑为先锋,大军浩浩荡荡,斗志昂扬,便望东奔黎阳进发。
而于此同时,滑台骁果营中军大帐,得流星探马来报,李密已麾军东进,这始料未及,直教宇文化及搔头摸耳,六神无主,禁不住拍案骂道:“那王世充自称已将李密困在金镛城中,如今又怎令其二十万大军有暇抽身东进。莫非先前是那妖女与恶道诓我等北上袭取黎阳。”宇文智及也是皱眉蹙额,思量甚久,愤愤而道:“如今想来,那妖女与恶道要我等趁隙袭取黎阳,定是为解其东都之危。若是再让我遇着她二人,定将其碎尸万段。”
话虽如此,可如今兵至滑台,成握蛇骑虎之势,且李密业已麾精锐东进,这一战看来也是在所难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咒骂抱怨也是徒劳,倒还是参军陈智略,人如其名,颇有些智谋识略,他献策说道:“丞相,所谓既来之,则安之。黎阳屯粮之所,又居永济渠、黄河水道要冲,进可攻东都洛阳,退可守幽燕之地,不若趁李密未至,出其不意,先夺下黎阳,再凭此城以据李密。”宇文化及听罢,立刻转忧为喜,迫不及待说道:“好,就依你之计,速攻黎阳!”他说罢正待发号施令,宇文智及却赶紧拦住他而道:“大哥且慢。据闻黎阳守军虽只有五六千人,可我等远道而来,师老兵疲,难免懈倦怠战,眼下强行攻城,恐怕不及黎阳戍军以逸待劳。”自江都千里迢迢而来,宇文化及一路行军,一路享乐贪欢,早是累乏不已,他乍听其弟如此一说,暗自寻思有理,这便说道:“二弟所言极是。只怕我军如今士气颓靡,难以一举攻克黎阳。”宇文化及此虑,倒也并非杞人忧天,陈智略闻言,又凝思半晌,说道:“关中叛党李渊尚可篡位登基,改元换朝。依卑职见,丞相天命所归,早登大宝,犒赏三军,厚以勋格,必能鼓舞将士,振奋军心。”宇文化及闻言一愣,尚在犹豫之中,却又闻其弟智及说道:“大哥,小弟看这主意倒是不错。那杨坚篡周称帝,如今其嗣还位我宇文氏,也是天经地义。”
宇文智及这一说,帐中诸将群情鼎沸,纷表附和,直冲昏了宇文化及头脑,他得意满满,又淫笑一声而道:“二弟此议不错,杨坚尚绍周统,本公子又岂不可绍隋统。”说道此处,宇文化及已是蠢蠢欲动,只恨不得即日登基,于是他又于其弟智及说道:“二弟,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现下就将太后与幼主请来,草诏禅国如何?”宇文智及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如此也好。”说着他即唤来元礼,与之而道:“我等正议国政大事,你速去将少主与太后请来。”元礼得令,转身欲走,宇文智及又喝住他说道:“如今兵荒马乱,为保少主、太后无虞,你可带五十校刀手去,务必将他二人请至。”元礼即刻会意,便出帐点齐人马,直奔杨浩与萧后起居之处过去。
未几,杨浩由元礼胁迫,战战兢兢而至,往帐内一站,心神恍惚,举止失措。少顷,萧后亦为人带上帐来,她乍见宇文化及一众人,狼顾虎视一般盯着杨浩,业已明白过来。而宇文智及见该到场的,均已到场,他便直截了当说道:“陛下之位,皆我兄弟二人之力。只可惜陛下,武不能廓清四海,文不能平治天下,何不让有才德者而以成贤。”杨浩重足而立,张口结舌,竟应不出话来,反而是萧后一介女流,尚镇定自若,义正严辞而道:“陛下有德无罪,何故禅位于人。”宇文智及狞笑一声说道:“太后此言差矣。如今天禄永终,大数尽矣,太后与陛下,又岂可逆天行事。我宇文氏功德光隆,顺天成命,正位继统,有何不可。”萧后哼一声说道:“汝等欲行此事,实乃窃国之贼也。”萧后不肯就范,与宇文智及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宇文化及听到此处,已不胜其烦,凶相毕露,拍案喝断两人,又瞪着萧后厉声说道:“许与不许,生死皆你一言之间,毋需如此喋喋不休!”这一声叱,倒是先慑散了杨浩魂魄,只见他惊恐万状,慌忙伏倒在地,掩泣乞怜而道:“朕愿禅位与丞相,只求丞相容朕苟活足矣。”隋帝被弑,子弟同戮,杨氏本枝几近殄绝,杨浩又是胆怯窝囊如此,事到如今,萧后也只能望而兴叹,她垂首长吁一声,便不再言语。
打铁趁热,宇文化及得了杨浩禅位诏书不久,便于军中宣之,僭位称帝,改国号许,改元天寿,署置百僚,又以高官厚爵封赏三军将士。虽是贼臣篡上,不过乱世之中,改元立国,策勋施禄,也是大振人心,鼓舞士气。眼看骁果军威烈盛,宇文化及、智及又招众将,再议攻伐黎阳之事,毕竟李密大军将至,袭取黎阳业已刻不容缓。
宇文二子早年随父南北征讨,耳濡目染,于这行军作战多少也算有些心得,如今得知黎阳戍将乃是孟让与徐世勣,且守军已摆出笼城架势,他兄弟二人亦不敢怠慢大意,宇文化及这便问道:“据闻孟让骁强善战,徐世勣智勇双全,且黎阳城坚壁厚,又依永济、黄河二水为凭,诸位可有破城之法?”宇文智及思量片刻说道:“大哥,黎阳城中虚实不知,依小弟之见,不若先择一人前去骂阵叫战,探一探敌军底气再做打算。”宇文化及大声赞好,随即于众将说道:“谁愿做先锋前往?”话音刚落,帐下有人出列应声说道:“末将愿往!”宇文化及定睛一看,见此人容仪迥拔,奇貌魁梧,更有鸱目虎吻,杀气腾腾,正是军中新晋骠骑将军于弘达,于是,宇文化及说道:“好,就于你二千铁骑,今夜出军,前往黎阳搦战贼兵。”于弘达闻言,即刻接令而去。
时河斜月落,斗转参横,黎阳城头,孟让登上门楼,正面东北眺望,恰又瞥见徐世勣走上前来,这便于之说道:“宇文化及自江都千里而来,必定人困马乏,士气低落,若我等趁此出城迎击,定可一举破之,魏公又何必多虑,要嘱我等坚守仓城而不出,坐失如此良机。”徐世勣说道:“齐郡公此言差矣。骁果军人多势众,且其精锐素来善于野战,我等怎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黎阳城坚壁厚,易守难攻,我等只消候在此处,待宇文化及前来攻城,一旦其久攻不下,必定锋锐消沉,士气低落,届时溃之,更易如反掌也。”也是孟让此来仓城镇守数月间,黎阳一带无人来犯,亦无兵戈战事,这太平日子一久,竟也教人闲散无聊,故此听得宇文化及窥伺黎阳,孟让便来了争功的兴致,跃跃欲试。无奈他正谋出击据宇文化及之时,李密勒兵自守拒战之令即至,再加徐世勣百般劝阻,方才将他拦下。饶是如此,孟让逞强好胜之心不息,此刻不禁又动了出兵搦战的念头,他拔出腰间配刀,凌空猛斫两击,说道:“这宝刀再不饮些生鲜之血,沥沥锋刃,可就要锈浊了。”徐世勣见状,却是笑而不语。
正此刻,日出东隅,天色渐亮,却有探马来报,敌将骠骑将军于弘达正引千余骑,直奔黎阳而来。孟让听罢军情,见猎心喜,技痒难搔,这便摩拳擦掌说道:“于弘达何许人也,无名小卒,竟敢自称骠骑将军,来此班门弄斧,这就待我去将他斩来。”徐世勣眉头一皱,连忙上前劝道:“齐郡公稍安勿躁,此恐怕贼兵诱敌之计。”孟让说道:“千余小盗,何足挂齿。徐将军于此静候佳音便是。”说罢,他提刀转身欲走,却又见徐世勣拦在面前,正色而道:“魏公有令在前,齐郡公怎可任性抗命行事。”徐世勣搬出李密,倒是一时震住了孟让。
孟让闷闷不乐,却也无可奈何,仍延颈举踵,面北眺望,不一会,便见旷野上尘土飞扬,沙砾迸射,一枝人马,徐徐奔上丘原,拉开阵仗,严陈以待。徐世勣见着敌军,冷笑一声说道:“贼兵这些人众,必是来探我仓城虚实,料他也无胆攻城,齐郡公不必理会他。”正说话时,敌阵出得两骑,奔至城下,开始叫骂起来。那两人满嘴污言秽语,淫辞邪说,句句不堪入耳,直把孟让气得暴跳如雷。徐世勣见状,只怕孟让沉不住气,这便喝令左右军士放箭射人。
嗖嗖几支飞箭掠过,那两人被迫退到百步开外,可犹然嬉皮笑脸,骂骂咧咧不停。眼下已是六月初暑天,夏日炎炎,骄阳似火,热浪袭来,本就烤的人心浮气躁,孟让见那两个小卒张狂如斯,更是七窍生烟,实在难以隐忍,他猛然拔刀说道:“两个小厮,竟欺我黎阳无人!不容我不出战!”徐世勣赶紧劝道:“此乃诱敌之计,我等只宜坚守。再说魏公有令,不得出战。”孟让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公远在金镛,又怎知此中情形。某愿立军令状,此战不斩于弘达,便提头来见!”说着,他也不顾徐世勣苦谏,转身奔下城楼,点齐一千人马,便喝人打开城门,直迎敌阵冲杀过去。
而另一边,乍见孟让麾军杀出城来,风驰电掣,锐不可当,于弘达面露狞笑,大喝一声,扬起一柄黑铁狼牙戟,迎头而上。两军斗做一团,孟让纵马提刀横冲直撞,左劈右砍,无多时,即于乱战之中分出一条道来,闯至于弘达面前,不由分说,举刀便斫。两马相交,刀戟往来,铿锵激烈,汹涌澎湃,转眼互拆数十回合,孟让已占得上风,越战越勇,逼得于弘达连连后退,已渐招架不住。眼看孟让胜券在握,于弘达忽然虚晃一招,即拨马拖戟,落荒而逃,而其左右部众见状,亦无心恋战,开始纷纷弃溃。
孟让望着敌兵抱头鼠窜,狼狈败走,不禁洋洋自得,便举刀一招,大声叱道:“尔等鼠辈休走,纳命来!”话音未落,他早一马当先,麾军掩杀上去。这一路高歌猛进,穷追喊打,直教人酣畅淋漓,孟让杀得兴起,亦是有些忘乎所以。不知觉间,孟让催军赶杀,一去竟有十数里路,前头于弘达忽然勒马而停,转过马首,便冲着他诡恶一笑。这笑容阴森可怖,只教孟让心头一颤,毛骨悚然,猛然停驻,却发现自己正处狭路当中,夹道左右丘坡上端,草木丛杂,树林纷乱。
孟让正一呆楞,又俄然警醒,不由得大呼一声:“不好,有伏兵!”可其话音未落,但闻四野鼓角齐鸣,喊声大振,坡上林中彩幡招展,风沙腾扬,两路人马应声横杀出来,居高临下,依建瓴破竹之势,雷动飙至,星流霆击,不及人掩耳瞬目,攻心扼吭,飞袭而至。孟让骇然色变,但如今已悔之晚矣,他也只得强作镇定,率众应战。于弘达见孟让被围在当中,犹作困兽之斗,便冷哼一声,提起狼牙戟,再度回马来战。两人又斗到一起,可此番交手,于弘达与先前判若两人,一柄长戟过处,虎啸龙吟,风生水起,直逼得孟让手足无措,阵脚大乱。俄然间,于弘达又是猝然发力,一举撩开孟让手中大刀,急将戟锋一转,便冲他胸膛搠去。但闻噗地一响,孟让躲闪不及,已被长戟扎中,呜呼一声,跌下马来。
孟让中戟坠马,却一息尚存,他仆倒在地,犹然翻来滚去,呻吟不止。于弘达见状,杀机一动,目露凶光,正待举戟猛砸,骤闻前头有人大喝,声若雷吼。循声望去,但见徐世勣驰上前来,挥一杆银枪左右一分,撩到数人,赶至于弘达面前,更不搭话,挺枪即刺。于弘达措手不及,立刻勒马退出数步,虽躲过这一枪来袭,心中仍是暗呼“好险”,亦知来者非等闲之辈。而此刻,徐世勣使枪逼退于弘达,却无心恋战,只见他猛然一躬身,将孟让提上马背,即拨马回走。
于弘达见人救走孟让,岂肯善罢甘休,气急败坏,一声怒吼,其麾下从骑立刻一拥而上,前去围堵徐世勣二人。可徐世勣却是从容不迫,面不改色,他叱咤一声,拔枪狂舞,银光梭飞,青芒纵横,手起处,人仰马翻,血肉横迸。徐世勣骁勇如此,无人可当,未出多时,他便杀透重围,脱出战阵,又加鞭催马,直奔黎阳退去。
此役于弘达诱敌伏击,虽最终未得擒杀敌将留下遗憾,可重创孟让,歼灭其部,也是大挫了黎阳守军。于弘达旗开得胜,亦振奋骁果军威,待他春风得意回到滑台大营,将战事一报,直教宇文化及、智及兄弟大喜过望,拍案赞绝。行赏了于弘达之后,宇文智及这便说道:“黎阳守将孟让重伤,城中群龙无首,且戍军经此一败,必定士气颓靡,此正合适我等乘胜长驱,大举攻城。”宇文化及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说道:“好!就依二弟意思,来日便麾军前去攻城。”宇文智及说道:“据闻李密大军将抵清淇,我等不若留辎重于此县城之中,轻装上阵,便于急行,以期赶在援军之前,一击溃敌破城。”二人议定,是夜,宇文化及便于营中点兵遣将,调度人马。次日一早,造饭用膳方毕,留了王轨、元礼驻守滑台县城,宇文化及、智及亲率大军,拔寨而起,数万人马,精神抖擞,大张旗鼓,威风凛凛,便往黎阳进发。
而此时的黎阳城中,孟让虽被徐世勣救回,却因伤着要害,失血过多,已是奄奄一息。军中医官替孟让把脉验伤过后,垂头丧气,连连摇头,看来确实回天乏术。虽说孟让不听劝诫,违抗军令,贸然出击,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毕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情逾手足,徐世勣眼睁睁瞧着孟让行将就木,却束手无策,也只得喟然长叹。
及至次日清晨,孟让俄然惨呼一声,终于吐血而亡,可徐世勣尚未有暇替其操办后事,却又有探马来报,骁果军气势汹汹,大兵压境。先前一战惨败,挫动戍城将士锐气,且眼下孟让又死,李密援军又不知何时能至,剩自己独守孤城,面对宇文化及虎狼一般扑来,饶是徐世勣胆识才略俱全,也禁不住焦眉苦脸,愁云满面,暗地里忐忑起来,这正是:
莽夫恣性命丧时,还恨空将好局失。
待得凶兵临城下,却剩独木可撑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