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朝继位后的第一个春日,择方氏女为后,统率六宫。
满朝哗然,谏官们在堂前争执不下,下了朝又将怒火施于文书。未批的折子在御书房内堆成了小山,经由亲信一并理清,尽数为殿内的炭火做了奉献。
我盘坐于床榻之上,瞥着中宫内四处盘踞着的金龙,且先叹了口气。
方氏祖上随太祖皇帝开国,世代便是朝中闻名的将门世家,可三年前方氏却被卷入通敌一案,族中子弟皆贬为平民,多数斩首。边疆空缺的武将官职被迅速顶替,没过几日,就已将方氏仅存的势力吞噬殆尽。
我与兄长作为最后的嫡系关押在京城的地牢之中,暗无天日,终日与鼠虫为伴。
方氏子弟自小习武,却逃不出这昏暗的牢笼,早已形如傀儡,万念俱灰。即便祖父拼了命也要将我们保下,可结局似乎早已落笔。
以至于,绝处逢生之机,是我未曾想过的。
罪臣之后荣登凤位,本就因一场交易而起。
我犹记得李慕朝将牢门打开的那日,他着了身月白色的衣袍,墨发用玉冠竖起,散落的日光染在袍角,宛如误入泥沼的谪仙。
彼时的我向关押在不远处的兄长暗暗颔首,小心翼翼地接过打湿的帕子,将面上的污渍擦净。装作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缩在墙角戒备地望着来人。
李慕朝看着我顿了顿,神色间颇为复杂。
因武将世家方氏倒下,边疆被文官安插的亲信蚕食。敌国奸细掐准了边疆步兵散乱,京城正遇国丧难伸拳脚,便趁乱掠走了传国之玺。
玉玺乃帝王之物,帝王之物失窃,天下岂能不丢?朝中知事的高官每日愁容满面,偏生此事无法向旁人倒苦水,只得将压力全施于即将继位的太子身上。
如此,李慕朝便责令我速往敌国将其夺回,并承诺就此助方氏翻案,洗除污名。
方氏女最善轻功,往日里只是夫人们无处夸耀时的玩笑话,如今却成了我的翻身之技。
我面色惶惶地应下,跪于牢房之中将这位风光霁月的太子送走。此人多年不见,性子变得沉稳许多,面皮却生得俞发张扬。
幼时秀美的轮廓线拔得锐利,眉目英气,恍如画中儿郎。
竟令我忆起旧时的黄粱一梦。
前往敌国的路途万般凶险,但事成后的一切却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方氏沉冤得雪,镇国公府的牌匾重新挂在那朱红色的大门上。兄长得以官复原职,替父亲镇守边疆。
明面上的赏赐尽数归于兄长,而我则继续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镇国公府小姐。直至那日,先帝最为亲信的宦官领旨来到方府,宣读册封方氏女为后的圣旨。
恍惚间我又看见了幼时的李慕朝,顶了张清俊的脸庞,颇为高傲的昂起下颌:
“方竹,若是嫁于我,你便真是被好运砸中了。不过幸亏,你一直都很倒霉。”
往日我气得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可当此事成真,我却不同于往日心境了。
02
我与李慕朝姑且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方氏屡立战功,权势滔天却也备受忌惮。先皇因此特许方氏嫡系入宫伴读,明面上是人人艳羡的差事,实则是让嫡系子弟为质子,若方氏叛变,就可将人在宫中就地格杀。
权衡利弊下,我主动为公主伴读,替兄长抗下了质子之务,成日在宫中伴公主游园赏花,好生无聊。
公主行三,名唤慕月,乃先皇最为宠爱的子嗣之一,与李慕朝一母同胞。盛宠之下,我身为伴读也享了颇多好处,其中最得我心意的,便是能常常见着李慕朝。
李慕朝幼时便有些不着调,逃学上树一样也没少干,先皇为此常常训斥,连谏官们都对储君颇有怨言。可此人无论干出何等荒唐事,在我眼中却如同渡了光般灼目。
经我多年后的总结,并非是李慕朝当真生得祸国殃民,只不过是,我爱慕于他罢了。
我于及笄前离宫,此后便甚少见着李慕朝。再加上三年的牢狱蹉跎,心境与往日大为不同。见李慕朝穿着身朝服坐在边上批阅折子,我倒还能打趣着问句:“皇上可曾想过,竟是你将倒霉鬼娶进了门?”
我头回见他如此专注,看着燃得费劲的烛火,竟想试试能不能用掌风将其灭了去。
在我跃跃欲试之时,李慕朝似有所感,抬头瞥我一眼:“后位并非常人所能得,方家世代功勋,子弟凋零,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嗤笑一声,横掌一劈,将烛台扇灭。李慕朝头疼地揉揉额角,只得再把烛台点上。
“你倒是从未变过。”
我默了片刻:“变了,是你毫无觉察而已。”
李慕朝闻此,执笔的手势一顿,转头定定地看着我半晌:“让我瞧瞧,模样没变,还是圆头圆脑。脾性没变,赌气时还是那么爱挂脸。你倒说说,除了不当小尾巴,你变了哪?”
被揭了老底,我赧然地撇开脸。
他那上下打量的架势颇为夸张,帝王威严尽失。我被他这赖皮样磨得哑口,羞于争辩,便卷着被褥翻身躺好,闭目养神。
确如他所说,方氏女为后,于他有诸多益处。
方氏在百姓间口碑极佳,但曾印上过罪臣的烙印,必然处处受限制。而我与他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虽处同一屋檐之下,但实则以幼时玩伴的名头打交道。
这可谓是绝佳的挡箭牌,他能借着我的名头行诸多事,且能借方家之名堵住悠悠众口。
李慕朝机关算尽,不过便是掐准我曾对他心有向往这一命脉。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对他的爱慕早已被牢狱的死寂消磨,只需闭上眼……
喧闹的京城大道,驭马而过的铁骑,父亲沾染污秽的脸庞和飞溅的鲜血,都一遍遍在眼前重现。
我愿如此配合,也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事罢了。
我想杀了李慕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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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春日回暖的缘故,我近日睡得比平日里安稳不少,连李慕朝来时都无所察觉。
我睁眼时,这厮竟将脑袋埋在我颈间,连朝服都未换下,自顾自地睡得香甜。待我一脚把他踹到塌下,他才懒散地揉了揉眼睛:
“原来皇后睡醒时,脾性竟是如此暴烈。”
我咬咬牙:“也不瞧瞧是哪个混蛋往我被褥里钻?”
李慕朝捏着下颔装模做样地点点头:“莫不是皇后娘娘的亲亲官人?”
我好生忍了片刻,也没将怒火压下,抡起帛枕往他后颈砸。李慕朝且才从地上爬起,便被砸了个踉跄,险些又栽倒下去。
他摸着后颈扯了扯嘴角:“方氏女果真巾帼不让须眉,连殴打丈夫时都将武功使得如此顺手。”
“有话直说。”我阖上眼帘,深吸口气。
不愧是自幼便被谏官讨伐的主,即便是登上帝位也改不掉那股子浑劲,与旧时一般无二,令我有些体会到先帝育儿的苦衷。
见我早早预见他的来意,李慕朝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圈住我的手腕捏了捏。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打出阴影,倒平添几分可怜。
“阿竹,晚些我们去街上逛逛。”
我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番,觉着此人着实胆大。迎春庙会乃是百姓聚集之时,稍有不慎,便会被刺客手刃性命。再者,这世间最想令他长眠于黄土的,非我莫属。
只可惜时机未到,我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勉强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