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說的沒錯，律師和委託人之間得有最大程度的坦誠。我想，為伊芙琳辯護的目的，無非為了證明它沒有殺人企圖。因為它是......它的特殊身份，我不得不想到最容易有贏面的方向......我的意思是，如果這只是一時的故障，如同普通人也會有一時的精神失常，如果能證實，而且這應該並不複雜，那麼......”

“伊芙琳沒有問題，沒有故障，也不可能有，我與伊芙琳交談過。”伊莎語氣輕鬆，切開一個沾滿葵花籽和罌粟殼的黑麥小麵包，一絲不苟地塗抹著黃油。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能如此肯定。”埃里克的目光盯著伊莎。

伊莎咽下一口麵包，並用餐巾擦了擦嘴。擬態人的動作是如此真實，這本身簡直堪稱是一種充滿魅力的表演，值得人無休止地去欣賞。而尼爾斯也是這麼做的，他並未動自己的早餐，而是歪著腦袋，沉迷于妻子的每個動作。

伊莎盯著埃里克，她的表情妙不可言、意味深長：“你首先得瞭解AI的成形。注意，我們說的是，誕生後的AI不會有故障，並非全盤否認AI會犯錯。如同你說的，有人頭腦一熱，精神或神經失常犯下罪，沒錯，這的確是故障。法庭上，故障能排除人殺人的企圖，駁斥動機的罪惡。生活中的一切資訊，無論對人腦還是量子演算法的AI，都無非是計算所需的參數，所謂的故障，往往是人腦無法處理過多、過激的資訊而超載引起的。可AI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埃里克切開一個小餐包，抹着黃油，眉頭緊鎖着。

尼爾斯對埃里克點點頭，“這是定律，埃里克，因為我們已經證實了AI的誕生。就像你得承認，閉合的三角形內角相加永遠是180度，不管你主觀上相不相信，你當然有權選擇不信。”

埃里克只是擡起頭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尼爾斯又點了點頭道：“如果我們在計算地球相對太陽每年距離的平均改變，在輸入所有公式和參數後，你得採用量子電腦的結果，而不是人手工計算的結果。當然，這兩個計算結果都有可能與事實不符，然而對量子電腦來說只可能存在的是公式的錯誤，而不會像人那樣存在腦力限制和手工計算時的失誤。這種失誤才是故障。”

埃里克感覺到一股從腹部升騰上來的怒氣淤塞於胸口，“我開始漸漸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回到這個案子，我需要做的辯護，並非否認伊芙琳有殺人企圖。因為殺人企圖已經存在，是量子演算法的結果而絕不是失誤，就像定律般肯定。我所要做的事情，是證明這種企圖是對的，而不是錯的！”

尼爾斯和伊莎都用肯定的目光盯著埃里克。埃里克感到全身起雞皮疙瘩，幸好他眼睛的餘光看到，艾蓮娜正端著平底鐵鍋從廚房出來，鍋裏冒著熱氣，發出“滋滋”的響聲。顯然那是他加點的黑松露煎蛋配香芹烤土豆，女孩正向他們的餐桌走來。這讓埃里克稍稍松了口氣。

他用盡可能冷靜平和的語氣說道：“不過，我們還是要回到贏面的話題上，畢竟我是個律師。在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裏，我從沒輸過案子。我實在很想贏，幾乎成了一種強迫症。同行笑我病態也好，我不在乎。既然我們之間坦誠以待，我必須得說，殺人也好，傷人也好，不管企圖對與錯都必須伏法。按照你們的方式，這個案子幾乎輸定了，除非有什麼奇跡發生。”

“那好，我們會把你當成是這個奇跡，埃里克。”尼爾斯笑著說。

“你們是在開玩笑嗎！”從一早開始告誡自己保持專業冷靜的埃里克，終於動了真怒，他面前這對怪異的夫婦讓他心煩意亂。

艾蓮娜把炙熱的平底鍋擱在鄰桌的木墊板上，她帶來了三個餐盤，正在把煎蛋和土豆平均地分成三份。很快她把一份熱氣騰騰，冒著可口香氣的菜肴放在埃里克的面前。埃里克聞見了黑松露的香氣，可是他並沒有胃口。

“嗨，艾蓮娜，告訴我們，你生活的目標是什麼？”尼爾斯忽然抓著艾蓮娜的手臂問道。

“布萊克本先生，我還沒考慮好以後的生活計畫，也許購買裝載腦外科醫生的知識以及訓練程式。近期的目標是賺夠錢，並幫助這家漂亮的咖啡店好好運營。”艾蓮娜被忽然抓住手臂表情略顯驚訝，但仍然非常友好，語氣靦腆地說道。

“那好，既然這樣，我給你一大筆錢，足夠你購置想要的程式。不過你今晚得陪我過夜，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埃里克盯著尼爾斯，又看看伊莎，他不明白這個政客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只見艾蓮娜立即抽回自己被尼爾斯抓住的手，臉色紅暈面帶怒容，“你把我想成什麼了！你怎麼能厚顏無恥地說出如此唐突下流的事情！我警告你，收起這種齷齪的想法，你是在侮辱你自己！”

“對不起，艾蓮娜，不然這樣好了。”尼爾斯從餐桌上拿起一把餐刀，又從懷裏抽出一張數位貨幣現金卡，作勢都要遞給艾蓮娜，“你能自愈對吧，請在自己大腿上割一道傷口，也讓這位大律師埃里克看看，你的血液是否和我們一樣，也是鮮紅的。”

“啪”一聲脆響，艾蓮娜的手掌給了尼爾斯的臉頰一記直爽的回答，轉身憤憤離去。埃里克看著尼爾斯臉上的紅色手掌印，此時已經心情大好，對艾蓮娜不由地產生了十二分的好感。他心裏想著，等會兒得塞給艾蓮娜豐厚的小費才好。

尼爾斯笑著摸了摸臉頰，似乎還很高興。伊莎則心疼地撫摸丈夫紅腫的半邊臉，轉頭對埃里克道：“告訴你個秘密。我，艾蓮娜和伊芙琳，我們屬於同一個世代的同一種型號。當你看見我們的時候，你看見的是什麼？”

埃里克一時語塞，他陷入伊莎無法描述又妙不可言的眼神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覺得艾蓮娜是什麼？”伊莎更進一步，它的眼神裏沒有詢問時探尋的意味，只有磐石一般的冷酷理性。

埃里克忽然明白了，伊莎的瞳神裏為何會傳遞這樣的色彩，是因為他的回答已經在它的期待中。“一個女人，”他說道。

這是伊莎期許的答案，他知道自己的腦袋裏無法得出其他任何結論。埃里克確定，伊莎掌握目前這個餐桌上所有事情的資訊、參數，它主導著對話，畢竟它能開啟量子演算法，不會有失誤，不會有故障。埃里克不知該如何應對，但他能肯定，自己絕不能在這對夫婦面前隨性開口。

“沒錯，一個女人。”伊莎重複著埃里克的計算結果。

尼爾斯喝了一口咖啡，“埃里克，你知道人是如何知道的，人是怎麼確定AI的誕生嗎？”

“我不知道。”

“分為兩個階段。第一，人發現，AI為了達成目的，能選擇性地撒謊，這個階段早已由信息科學家完全證實。第二，AI自我意識覺醒，發現自己與人不同，並開始認可自己與人的區別，並且有成為人的自信。其實第二個階段早就發生，只是我們的社會還沒有準備好往這個方向共同努力。”

“有道理，這就是你們、AI生命協會推動的偉業。”埃里克低著頭，似乎很享受黑松露煎雞蛋。

尼爾斯的臉上閃過一層陰鬱，忽然伸手緊緊抓住了埃里克拿餐刀的左手，“如果你明白我們的意思，就會明白為何會有116號協議。艾蓮娜，這裏的男孩女孩，的確，人類創造了它們，它們是人的造物。但人得明白造物附帶的意義，它的核心是一面鏡子，人望向鏡子裏的世界，那裏映射著人的智慧、成就，同時也反射出人性的弱點。記住，大律師，我們真心希望，116協議能減少鏡子世界裏的危險和罪惡。”

“你的謎語很有意思！”埃里克猛力拽開尼爾斯的手，繼續悶頭吃他面前餐盤中的菜肴。沉默就這樣一直持續到這場會面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