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夏日灼热的阳光炙烤着福生巷。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拥挤在一起,仿佛它们的主人午睡醒来时相对默然的寂静。黑瓦片的屋顶上,青苔成了枯萎的暗红色,渐渐升腾着烟雾。北面的一半街道还处在荫翳中。
秀英走在空荡荡的小巷深处,家家户户暗红或绿色的屋门紧闭,玻璃窗闪烁着刺目的光芒。这些老式玻璃窗的边框已经掉了漆,现出木材腐蚀的黑褐色,格外的烦躁……
福生巷夏天的形象仿佛沉睡在永恒之中。秀英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脸不去看阳光下的街道。狗儿也喜欢凉快,在门后“咕噜、咕噜”地嘟哝。自己的脚步声在这世界上是多么孤单。秀英的家夹杂在巷口北侧的一溜平房里,平凡得几乎难以分辨。
国胜,秀英的丈夫,二十年前已在南部边境战死。那时的她还是个喜欢倚着木门沉思的年轻姑娘。如今她与国胜的母亲相依为命。福生巷悠长的影子、琐碎的时光是她一辈子生活的中心。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她一生的概括。
秀英小心地推开屋门,凉意立刻渗入骨髓。由于门窗紧闭的缘故,小屋几乎是恒温的,因此也是一片阴暗。好一会儿,中央墙上的挂钟才渐渐显现在眼前。挂钟旁是玻璃镜框的相册。那里记载着国胜父辈的形象;国胜童年的形象,瞪着亮闪闪的眼睛,小拳头紧攥着,坐在童车上,而另一张彩照上,国胜的脸蛋胖胖的,涂了鲜艳的口红,手上捧着大苹果,欢快得似乎想从照片中跑出来;最下面几张是刘国胜与陈秀英恋爱时期的合影,还有结婚照。其中的一幅是以福声巷为背景的,黑白的底色上两个清洁素净表情凝重的年轻人站在街中央,黄昏的逆光让他们遥遥相隔。最上面那一幅黑色大镜框里,是国胜的遗像,他从红领章上咧着嘴微笑……
母亲是好人,她现在就坐在墙边的桌子旁。瘦小的身子,花白的头发,手上是转了十七年的佛珠。“秀英,”母亲抬起头,笑着问道“回来了,热坏了吗?”
“是呀,妈,外面热得要命。”她腋下被汗浸得难受,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仿佛打翻了老醋瓶。她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搁到桌子上。“妈,中午食堂有素的卤豆腐干,还是热的,您尝尝。”
“刚吃过,饱着呢,放着晚上一起吃。”
“好的。”
“坐下来,凉快凉快。”母亲把桌上的蒲扇递给了秀英。
她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像往常一样转身去关上总是被她遗忘的屋门。走到门前,小巷里一群孩子嗓音尖尖的欢呼裹挟着热风和许多跳跃的身影一闪而过,仿佛真如清风般的虚幻。只有一个少女白色的形象此时还在心头忐忑不安。
风景中总会有一些永恒的印象。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孩子们在街上欢快的奔跑声;有时,呆在屋子里,听见隔壁挪动桌子拖沓的回响、一些恍如梦中的细碎叮咛,一会儿,听,毛茸茸的卡通拖鞋正在温柔地摩挲凉快的地板;黄昏时,煤炉淡淡的气息细密地点缀着空气,一切都沉醉在小巷紫色的梦境中了。
“来,坐吧。”秀英微舒了口气,缓缓地在桌子旁坐下。四周又成了寂静无声,孩子的欢呼在遥远的时空回响。腹部的胀痛又发作起来,她不得不挺直身子,控制呼吸。
漫长的夏天,福生巷的平静孕育了欢愉,也隐藏着悲凉。十年、二十年,少女的身体渐渐变得臃肿,肌肉的磨损折磨得她脸上灰蒙蒙的,沉浸于昨天,眼中满是血丝。二十年了,喜欢沉思的习惯没变。她知道母亲爱她、疼她、可怜她,甚至惧怕。哦,母亲……初闻国胜死讯时的情形已十分模糊了。仿佛许久以前,偶然的凄厉呼喊。过去是不愿回忆,如今却找不到回忆了。唉,国胜!国胜!……生活的意义无从解读。岁月如水,淡淡地流走,无边无际,没有目的。它从不自诩给人们什么希望。如果习惯了,也不必希冀从中得到任何安慰。生活,它当然不会一成不变,甚至只要她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么福声巷、生活都会灰飞烟灭。可是,她是多么爱它、不愿打扰它。她以为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不是母亲,她不知道作为母亲应该怎么思考。就像青春期的孩子模仿成年人的心思一样,笨拙得令自己羞愧不已……
因此夏天是忧愁的季节。她从忧愁中喘过气来。疼痛暂时沉淀下去了。这时她才发现今天母亲的头发比往日整齐。唉,自己那双笨手,除了淘米洗碗,什么也干不了。“今天早上,你美君婶子回来了,”母亲说,“她呀,就是有主意,从小……”
“是在上海当工程师的美君吗,她回来了?”
“是她,还有她闺女,叫嘉琪,很斯文的小姑娘。还有她的先生,这一家子……”
“她来看您了吗?”
“是呀,她一早就来了。我这头也是她梳的,她……”
秀英有些木然的点着头,不住地用牙齿重重地咬着嘴唇。“她闺女,很斯文的小姑娘,小姑娘,姑娘……”母亲不再说了。“没事的,妈,我没事……”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晚饭后,秀英去看望刚从上海回来的美君一家。他们的房子在福生巷南侧,是一幢二层小楼。临街的墙上密布新鲜的绿苔,爬山虎一直攀缘到阳台的铁栏杆上。整座小楼就是绿色编织的花篮。夕阳将街对面屋檐的影子、电线杆瘦瘦的影子投射在绿荫上,晚风吹拂,层层梦幻的凉爽。阳台上有欢快的说笑声和口琴清脆的歌声传来。秀英站在楼下,犹豫不决。忽然,楼下的门开了。一位个子高挑的姑娘走了出来。天蓝的连衣裙,白皙的皮肤,让夜晚的空气更加甜蜜。美丽的脸上一双聪慧的大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秀英带着几分羡慕地看着她。她在门前站住了,双手可爱地握在背后,向着站在街对面的秀英甜甜地一笑,透露着真挚的情感。“哎,姑娘,你是美君婶子的闺女吗?”
“对呀,您是?”
“我吗,你刘婆婆的儿媳,叫我秀英婶啊。我从小和你妈妈一起玩。真想不到……”
秀英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拉着姑娘的手,仔细端详起来。秀英的举动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两腮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啊,你叫嘉琪吧,唉……”
“是的,秀英婶。”
“多漂亮的姑娘啊。美君,哦,不,你门全家真有福气啊。啊,你几岁了呀?”
“十四了,秀英婶。”
“唉,十四了。真是大城市的姑娘,就会长,不不不,就会……,啊呀……”
“婶子,我爸爸妈妈就在楼上,我领……”
“啊,好好,好的。”秀英有些不知所措地笑起来。她并不十分愿意见他们,她的心脏颤动着,脸上逐渐涨红,只是拉着嘉琪的手,木然地夸赞,沉思,夸赞……
空气也因为羞怯变得沸腾不安。“婶子,婶子,您……”嘉琪的脸上现出一丝疑惧。秀英只是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嘉琪,谁在下面啊?”一个慈祥而冷静的声音。秀英不禁一阵心惊,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姑娘赶忙抽回手,转身跑进屋去了。“爸,妈,秀英婶子来了。”
屋里传来敲击老式木楼梯的声响,“冬冬冬”,血液在皮肤下颤抖着,眼泪伴随着抽搐的嚎叫屈辱地向天空喷洒,很快就淹没了洁净的街道、疲倦的玻璃窗和鲫鱼背的黑色屋顶,接着漫过纠缠着爬山虎的栏杆和嘉琪惊讶的嘴唇,最后紫色的波浪抹去了天空和绝望的夕阳。她摧毁了福生巷的夏季。
寂静的原野上躺着巨大的冰棱,像被追逐的兔子渴望溶解在黑暗的夜色中。星星幽冷的光芒给它涂抹上了天蓝色的斑点,从这些喷洒着寒气的眼睛里可以看见福生巷冬天的倒影。它的周围漂浮着玫瑰色的云彩,阻挡了窥视的目光。
但是福生巷的冬天,寒冷医治了苦闷的忧愁,恢复了人间的热闹与喜庆。冬天的早晨,天空特别地高远,阳光舒展了她金色的胸怀。历尽西北风和冰霜的折磨,福生巷在冬日的大地上畅快地呼吸。如果下了雪,瓦片参差不齐的屋顶上就会镶嵌着斑斓的黑白色图案。融化的雪和着晨露在屋檐下滴答不休。檐角上白嫩的残雪怯生生地望着大地,更加惹人喜爱。丰裕的季节,家家户户房下都陈列着酱鸭、腊肉、腌鸡、灌肠,用细细的麻绳挂着,肥硕的身躯在风中轻轻摇摆碰撞。巷口的石井台上,用细竹竿搭成了架子。串串青鱼干晾晒在阳光下,肉色红红的,几乎淌下油来。瞧着,看着,舌尖似乎有了细腻滑溜的美妙感受。狗儿猫儿十分幸福地叫唤。最高兴的还是福生巷的人类,他们脸上挂满笑容,他们相互道着祝福,他们正轻松欢快地说笑,不时传来鞭炮清脆的声响。幸福洋溢在福生巷的每个角落。这时母亲也会裹着宝蓝的新棉袄套上用灰毛线编织的暖帽坐在巷口的旧藤椅上和她的老伙计一起晒晒太阳。她会把国胜的军大衣盖在母亲的膝上,冬天的装束使母亲显得格外苍老。这时她也端着凳子来到母亲身边,把淡紫色的水晶盘放在凳子上,盘中的蜜饯和柑橘沉浸在温暖的光辉里。她快活地看着母亲幸福地生活,一面饶有兴致地听着老人们的谈话,一面有把围着旧棉絮的热水袋塞到母亲的手上。这时国胜仿佛也从南方回来了,他站在屋檐下,在冬天的阳光里,向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