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之蛙”的寓言出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
小时候我有一个邻居,姓熊。他家儿子比我大两岁,虽然玩不到一块,也会有所关照。他见我总是笑呵呵的,露出醒目的龅牙。若是见我家需要帮手,他便热情地迎上来,自家人一般。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平时煮了饺子,也让熊哥送来两碗。有其母必有其子。
在我印象中,熊哥的形象似乎从未变过:矮壮的身材,黝黑的皮肤,迸出的龅牙,宽厚的笑容。我自高中毕业后就离家去了千里之外的广州,后来越走越远,甚至去到了地球另一面,直到转行回陆地。因为从前少有私下接触,后来彼此都搬家,随着我十余年的奔波辗转,和他的关系也由熟人到陌生,再到更陌生。从前我们两家睦邻友好,他的宽仁厚道和外形特征高度统一。即便再陌生,我也不能将他遗忘。
熊哥还没读完高中的时候,他家就在黄思湾街道开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后来这家便利店传交给他经营。做海员时,我每次休假回来经过他的便利店,远远看见他时只行点头礼。找他买烟只有简短的几句交谈。他说:“回来啦?”“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上个月。”我拿了烟,接过找零:“生意还好吧。”“还好。”“走了。”“嗯,慢走。”我不会和人寒喧,他也同样,这一方面我们都没变。
那时我喜欢喝啤酒,一件啤酒12瓶640ml大绿棒子,我一星期最少消费两件。此外我还抽烟,两星期一条。烟酒是便利店利润最高的商品,而我是他家的忠实客户,不在别处买。从他的便利店到我家有四五百米,然后爬五层楼。储备不足时,我便打一个电话给他:“熊哥,一件酒,一条烟,谢谢。”“好的,马上。”
他确实强壮,胸膛宽实饱满,腰粗膀圆。可是在酷暑中要把一件酒提上五楼,仍免不了一身大汗。汗水浸透了他白净的Polo衫。脸胀得黑里透红,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西红柿。“我就放这里了啊。”说罢他将啤酒箱稳稳地推在门边,提起我放在旁边的空瓶箱子,拿上门边的凳子上的钱。“进来喝杯水吧!”“不了不了。”说完他踩着稳健的步子,下了楼。后来我连客套话也省了。“放这里了啊。”他说。我答应道,“嗯,好的,谢谢。”我们都是容易羞涩的人,不善于扯客套话。买卖关系的背后究竟是我照顾他家生意,还是他在为我行方便,好像都说得通。
从小学到我工作后之间的20年间,他经历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后来听我妈说,他没出过黄石,在黄石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黄思湾,在黄思湾的大部分时间又在便利店。他的便利店生意不错,一年赚一二十万。在黄思湾,这收入已非常可观。他没车,永远穿着看不出品牌的POLO衫,被年轻人淘汰已久的便宜手机。他态度谦和,与世无争。听我妈说,他的老婆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
我曾问我妈,为什么熊哥不趁年轻出去闯荡,甘心留在黄思湾这弹丸之地。她说,他胆子小,不敢出去。我不禁惊异:强壮的熊哥,与人为善,不敢出黄石?后来我琢磨着:许多人都不敢出门,出省市,出国。熊哥的“胆怯”和别人没有本质区别,人无一例外会对陌生心生恐惧:从未踏足的未知之地,波谲云诡的未来,神秘莫测的死亡。
我妈常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熊哥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位:“你看看人家熊XX,不出黄石,一年都能搞二十万。你读书出来,满世界跑,搞了几个钱?”
“活法不同。”
这不是代沟的问题,是人生价值观取向的差异,无法评价对错,只是各人“活法不同”。当然,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自己的活法在所处的环境限制中有快乐,有价值,有意义,否则不会安于现状。人最多承认:人生可能的确没有意义,但我能赋予了自己的人生一个意义。人喜欢给一件事物命名,有了名字的事物就有了独一无二的价值和灵魂。不管是阿猫阿狗,还是飞机轮船,抑或名剑宝刀,无一不有名字。
熊哥有没有为自己的人生赋予一个意义呢?他属于那种老派的人,和长辈代沟小,价值观近似——他打小就很听他妈妈的话,深受他妈妈性情影响。一个人的思想根植于他所生长的土地。熊哥生于黄思湾,从未离开过黄石。他从前学习成绩不好,高二时辍学。我大胆猜测,他应该和我了解的长辈一样,对“人生的意义”,“马斯洛需求”之类的概念不以为然。虽然我和他和他接触不多,但从久远的记忆和长大后的零星接触中对他有了一些了解。而且我妈偶尔会和我谈起他,使我知道他更多。最后我得出结论:熊哥是我见过的“自我主义”观念最淡薄的人:谦逊,低调,忠厚,无私。
自我主义是最常见的唯心主义表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存在自我主义倾向。
坚持人生有意义的人,尤其是有信仰的人,自我主义比较强。他们容易在别人身上看见堕落,习惯按自己的“完美”的价值体系评价别人。但我不相信有谁会刻意堕落,哪怕是毒虫,赌鬼,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来源。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所有的生物都懂得趋利避害,这是进化论成立的根本逻辑。那些刻意往火坑跳的行为背后一定有它独特的缘由。例如飞蛾扑火,比喻自取灭亡。真实原因是:
在亿万年前,没有人造火光 ,飞蛾完全靠天然光源日光、月光 或星光指引飞行。由于太阳、月亮、星星距离地球都很远,它们发出(或反射)的光线照到地球上可以认为是平行直线。当飞蛾直线飞行时,它在任何位置的前进方向与光线的夹角都是一个固定值。可是,如果光源离得很近,比如火把或蜡烛,不能再将它们发出的光线看作平行光时,飞蛾按照固有的习惯飞行,飞出的路线就不是直线。而是一条不断折向灯光光源的等角螺线或称之为对数螺线(并非阿基米德螺线),不断接近光源,最终丧命于火,即飞蛾扑火。
然而,即便是自取灭亡的人,也有他们的理由,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自取灭亡。
自杀者呢?基督教禁止自杀,自杀者被排斥于天堂之外。他们是堕落的人吗?他们的行为背后也有趋利避害的逻辑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批判自杀,说自杀者是懦夫。他们对自杀者厌恶且恐惧,因为自杀的本质是拒绝被命运操控,是对生命力的嘲讽,是自由意志最纯粹的体现。活着的人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被他们的自杀行为嘲讽,自己不过是命运的傀儡。他们在潜意识中恼羞成怒,一面在严厉苛刻的上帝面前瑟瑟发抖,一面严厉苛刻地叱责自杀者,叱责他们无权主动掌控自己的命运,违抗上帝的意志。他们的愚行是“非法”的,是懦弱的表现。这些“正义”的人当中的一部分也可能幡然醒悟:自己的一切艰辛付出除了获得一朝一夕的短暂欣慰外毫无意义;而所谓信仰,只是一团自我安慰的幻影。当然,此处所指的自杀者是具备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既然是理性的人做出的决定,必然也遵循了趋利避害的原则。例如少年维特,以他的性格,他所经历的痛苦,在当时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作出自杀的决定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所以,自杀者属于极端自我主义者,他们比批评他们的人更“自我”。
自我主义者在批判堕落之徒的时候,妄自尊大地以为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完整地体验他人的经历。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并不相通。《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一些读者认为自己有能力理解维特的痛苦,而且有能力承受并化解他的痛苦。是怎样的无知让他们有如此荒唐的自负?当一个极端自我主义者遇到另一个,他们之间的认知冲突永远不可能和解。他们都相信自己可以理解对方,只是对方不懂自己。换言之,自己是来自大海的海龟,对方是可怜的井蛙。
当我听到或看到别人教人怎么活才更有意义时,不免惊异: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自我主义是导致人们自以为是,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优越感井喷的源头。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正确,至少在特定环境下做出了最优选择,否则他们就不会那样去想,去做。因为正确,我们有了党同伐异,凌驾他人的资格。如果跳出枯井,从高处,远处看,会发现这优越感多么脆弱。谁知道天有多大呢?井蛙有它的答案,海龟也有海龟的答案,穿越七大洋的鲸鱼呢?我们是否应当去质疑自己的正确和优越感?有没有想过自己只是一只井蛙?和太空相比,地球难道不仅仅只是一口大一点的井吗?
在我妈眼中,熊哥是我的好榜样,却不明白在我的主观唯心世界里,我不愿复制任何人的活法。我是唯一的,我的人生必然也是唯一的,好或不好只有自己能评价。我和我妈的异见正是两个自我主义者之间偏见。熊哥——一个几乎没有自我主义的人——会怎么看?他大概不会怎么看吧。
和我去过的地方相比,黄石只是一口井。和知足常乐的熊哥相比,我却是一只井蛙。“自我主义”正是我的井口。我抬头向井口望去,天空只有巴掌一块大,如同我狭隘的见识。
上个月回了一趟黄思湾,熊哥在他的便利店忙前忙后——过年这段时间的生意比较好。我远远地朝他点点头,他也点头回礼。他看起来更健壮了,宽厚地笑着,对生活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