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桥上，我们又遇见了。
我下桥，他上桥。
我骑车，他步行。
我靠右，他靠左。
他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纸板有几个失掉了水分的苹果；右手倒提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花。玫瑰的枝干上有褐色的斑块，重叠的花瓣边缘有黑色的枯萎的痕迹。这束玫瑰给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抓着，像一团困在冰里的火，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兽。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捕捉到了一阵浓郁的香气。
我深吸一口气，一时感动起来。这玫瑰一路走来，从花圃到花店，从花店到一双纤纤玉手，从纤纤玉手到垃圾桶，从垃圾桶到这个以拣废品谋生的男人手上。一路走来，穿过干净的马路，穿过弥漫着凉意的郊区，穿过大风扬起的风沙，来到了这座乡间的小桥上。
走了这么远的路，这玫瑰竟然还有玫瑰的芳香。
这芳香柔弱无骨又坚韧如丝，竟能指引着我一路前行。穿过大风扬起的风沙，穿过铺满了柳絮的地面，穿过凉意渐浓的郊区，穿过飘荡着灰尘的马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黄色绿色蓝色的垃圾桶。
最后，我又回到了桥下。
我大吃一惊，恍然大悟。
手提花束的男人竟然并未走远，他就立在桥的最高处，手扶护栏，向着太阳落下的远方眺望。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草色默默天地外，万里山河有无中。一时间，我倒羡慕起这桥上看风景的人了。我也爱这桥上的风景，可我总是匆匆的来去，少有机会为之驻足。
看风景，不止要有时间，也要有心情。
男人看够了风景，低头抽出了一支玫瑰，迎着落日高高的抛了起来。花被抛起的瞬间我如遭雷击，明白了他是要送给这江河一支玫瑰花，我看明白了他的心，眼中顿时大雾弥漫。
两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我也曾站在这桥上，看明月高悬，看江水东流，看积雪融化。我那时就想折一支玫瑰顺水漂流，以此感谢江水的奔流不息，以此感谢一轮明月来相照，可我的手里只有一把干掉的风雪。
我的手里只有一把干掉的风雪，这把风雪是我从上一个红绿灯路口带过来的。
除了这把风雪，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对，就是这四个字。当车子把我甩出去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这几个字。一无所有。彼时漫天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彼时有草木在奋力挣扎之后终于选择了匍匐在地，彼时我静静的躺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在我的眉毛上，手心里。我一动不动。
雪，你把我埋起来吧！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终于认清且承认了自己的处境，那就是这四个字，一无所有。一旦承认了这个现实我立刻惭愧万分，羞于见人。我想要一件别里科夫的高领大衣，我想要一把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黑色雨伞。可是，我没有。
雪，你能听懂我没有说出口的话，你把我埋起来吧！一如多年之前我埋掉那只燕子一般温柔———那只燕子，我眼见它忙活了一整个春天，飞进飞出，恰才在檐下筑起了巢，又欢欢喜喜产下了卵，谁料横祸飞来，转眼之间，墙上只剩下了半圈土痕。
造物主说：脏得很，不要它！
于是造物主随手一拨弄，它所有的努力便作废了，就像它不曾努力的飞过，就像它没有一次又一次的衔过泥巴，就像它没有憧憬过雏燕呢喃细语，就像它从不曾坚定的向往过春天。
我站在燕巢下，我躺在雪地里，我的心情并没有比当初更愤怒，或者更绝望。
我在心里祈祷：
雪，你也要轻轻的落下来，不要压疼了我。
前面的路，我不走了！
那一刻，我的确是不打算继续走下去了———如果不是凭空蹦出来那只麻雀，我是不打算继续向前走了的，走下去连一盏路灯都没有，我要在漆黑一片里翻过一座桥，哪里过得去？！但是，那只圆滚滚的麻雀出现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滚”出来的，我没有听到扑棱棱拍打翅膀，也没有听到爪子踩破了积雪，我是觉出了手心的异样，睁眼一看，这才看见了这只圆乎乎的麻雀。
它沿着我的手心蹦来蹦去，轻轻的啄饮融化了的雪水。
我看了它一眼，它看了我一眼，一振翅膀，居然飞起来了。
麻雀飞走了，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骑上车子继续往前走。我忘了路灯的事情，我也忘了桥的事情，当我意识到风雪停止明月高照的时候，我已经稀里糊涂的站在了桥上。
一轮圆月啊，一轮纯白如玉的圆月，不知何时高挂在西天上，先是照亮了四周的云，染的云朵棉花似的轻盈起来，又照亮了地上的雪，之后，这片光亮又无声的过渡到了白茫茫的江面。于是天地明亮起来，水汽沸腾起来，江河悄无声息的流淌起来。
在悲喜交织里，我把手心里干掉的风雪抛进了东流水，以此感谢江流奔涌，以此感谢明月来相照。
只是，当初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竟有人又要赠这江水一支玫瑰。更没有想到的是，花被抛起的瞬间，一阵西风吹来，玫瑰落到了桥中央。有汽车驶过，玫瑰随之贴在了地上，男人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把花捡起来，小心的抹掉嵌进了花瓣的灰尘，之后又走回桥边，把花轻轻的抛了出去。
一支玫瑰，如果我还可以称其为一支玫瑰的话，在水里轻轻打了个摆，顺流而东。
男人扭头一笑，也转身离开。
他红色的裙子在大风中飞扬，如火焰，如旗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