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船长先生!(3.1)

小城位于南方盆地,夏天总是闷热,冬天总是湿冷,春秋两季仿佛只是它们短暂的间隔。但无论哪一个季节,灰白的阴天是常见的。所以,这里最受人们期待的是细雨后的晴朗,在太阳的辐射下万事万物都变的蓬松、清爽。小城其实挺小的,五所高中就是这里所有的学生;小城其实也挺大的,别人的高中永远都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和所有班级一样,每周休息的时间只有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上午,合计起来也算有一整天了。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总是漫长,思维犹如从瓶装容器中飘散的雾气,绝无再驱赶回教室的可能性。凝望斜对面楼梯拐角处的教室,臧承吾发现了同样靠窗的金蔚婧,这是她告诉他的。

“既然这样,我们都是可以看见对方的吧。”金蔚婧愉悦地说。

十五分钟。仿佛有艘宇宙飞船要把臧承吾从座位吸走,他抓住椅子,忍受时间的停滞。他们约好了放学后一起聚餐,至于吃什么,还没有决定。金蔚婧的身体占据了整扇窗户,也许是肤色过于白皙的原因,她就像映在玻璃窗上蓬松的云朵。眼睛上下移动,在黑板和书本间寻找最短距离,她似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笔尖。臧承吾把视线收回教室,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记录,其中包括何叶,他一丝不苟地写着,用尺子测量为笔记预留的空间。

铃声如同在空中绽放的烟花,也是学生复苏的信号,欢呼雀跃地着朝向校门奔跑。他们早已计划好接下来的安排,去到释放情绪的地方。

“我们去哪儿?”金蔚婧开心地问。

“可以边吃边聊的……”臧承吾说。

“自助餐,自助餐!”何叶掰起指头念叨,“有牛排,有披萨,有寿司,有烤肉,有炸鸡,有排骨,有汽水……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喝什么喝什么……”臧承吾忽然意识到金蔚婧并没有跟上来,她像个巨大的包裹被遗落在原地。

“怎么了?”臧承吾倒过去问。

“是因为我才要去吃自助餐的吧。”她不高兴地说,壮硕的四肢紧贴身体。

“噢——不不不——”臧承吾指着何叶说,“他只是自己想去,何叶喜欢自助餐,他没有说你——”臧承吾闭上嘴。

“胖?”金蔚婧帮他说了出来。

“不是这样的!”臧承吾词不达意地解释,“何叶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他不能……他不会……他只是……”

“哈哈哈哈!”金蔚婧跺脚大笑,“骗到你啦!”

“什么?”

“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金蔚婧惟妙惟肖地模仿臧承吾的慌乱,“他不能……他不会……他只是……哈哈哈哈……”

“你够了。”

“别这样啊,我可不是那种矫情的女生。”

“不好笑,这可不好笑……”

“噢,我伤害到某人的感情了!”金蔚婧嬉笑着推搡臧承吾的肩膀。

何叶不明就里地跑来问,“你们在玩吗?”

“对啊,”金蔚婧愉快地说,“我们去吃自助餐吧!”

服务生已经接待过太多湖吃海喝的客人,可今天这位高中生才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一定能吃下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的份量。清空一轮又一轮的餐盘,每去一次选餐区都会引来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之前没在学校见过你。”臧承吾边切牛排边说,这是他的第二块。

金蔚婧咀嚼着满嘴的食物,“我转校生,也才来没几天。”

“转到四中?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学校都是些什么人吗?”

“知道。”金蔚婧分别看了眼对面的两个男生,“要么穷,要么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叶手舞足蹈地摇晃刀叉,“要么穷,要么傻!”

“何叶,放下。那你还来?”

“我也有待不下去的理由好吗?”

“比如?”

“呵!”金蔚婧比划着自己的体型说,“难道看不出来吗?”

“噢。”

“你还开了玩笑的。”

“对不起。”

“别担心,”金蔚婧喝了口奶昔说,“我已经原谅你了。”

臧承吾忽然害羞了,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笑容是那么腼腆,他被奇异的情绪吓了一跳。臧承吾从未体会过,也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言去应对,这太平静了,但流动的情感却像温暖的空气吹拂他的脸庞。

“我要走了。”何叶突然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什么?”臧承吾的神经再次紧绷。

“家访的老师要来了。”

“家访?”臧承吾追问说,“什么家访?因为昨天的事?”

“对。”

“你没有告诉我。”

“我忘了。我一个人可以回去的。”

“OK,呃……”臧承吾思索片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嘱咐的。

“拜拜。”

何叶背上书包,一溜烟地跑掉。看他离开餐厅,臧承吾回身注意到金蔚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没怎么?”

妈妈说,下午老师要来。妈妈说,刚吃了东西不能跑,否则肠子会断掉。何叶抓紧书包肩带像个竞走运动员快速挪动双腿,他把回家的路线放进脑子专注地想,一遍又一遍,过了这条街到了那家店,一遍又一遍。这条街,那家店,对何叶来说就像清晰的路标,一项一项地完成。终于,他推开了家门。

韩懿和舒薇恩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位老师拘谨地像是首次会见家长的情侣。他们把泡茶的水杯捧在手里,拿起又放下,和蔼可亲地与父母攀谈。何叶回来前,爸妈就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足足一个小时,从发现他的智力问题开始。

“韩老师,舒老师,就像我说的。”何妈把何叶拉到身边,“何叶是一个善良孩子,也是一个可以教导的学生。”

何叶避开韩懿的注视,略微缩进妈妈的怀里,失焦的眼神投往别处。舒薇恩爱怜地笑了,不由自主地看向韩懿,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的脸颊不约而同地泛起微红。韩懿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说,“何叶,能先进一会房间吗,有些事要单独和爸妈讲。”

“没事的。”何爸一只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带他进卧室。

“你们从没考虑过让他进特殊学校?”韩懿问。

“有什么意义呢?”何妈说,“学一项终会被机器和电脑取代的技能?”

“没有学校愿意招收何叶,认为他跟不上学习进度,但四中除外。”何爸说认真地说,“但他从来不是倒数第一,这很重要,说明何叶是可以学习的。”

“抱歉他在十一班。”舒薇恩愧疚地说,“分班是按成绩排名。”

“但他还是在努力学习的对吧,就算比别人慢,可还是在学习。”何妈欣慰地说,她相信儿子从不偷懒,“或许明年也可以考上力所能及的大学。”

这份不容置疑的感情让韩懿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是两难的选择,他知道无论哪一种都是残忍的。可当他再次面向何叶父母充满希冀的,仿佛箭矢穿过晨熙时耀眼的善良时,自己封闭的内心动摇了。

“也许,不仅是力所能及的大学。”

“韩老师?”可他的脸无比坚毅,往日的哀伤都被抛弃。舒薇恩颔首浅笑,而后振奋轩昂说,“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何叶不安地坐在床沿,他对老师前来拜访的意图一点也不清楚,承吾说是因为昨天的事,可自己昨天没有做错的事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不停使唤地颤抖拨弄,他越是忐忑,越不敢站起来走动。这时,何叶听见爸妈在外面叫起来,像是说了什么。

咚,咚。两声敲门。

“何叶,是韩老师和舒老师,我们能进来吗?”

“可以。”他回答说。

“嗨,”干净整洁的卧室让舒薇恩赞叹,她温柔地说,“韩老师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何叶呆板地说。

韩懿把书桌前的椅子拉到床边,他坐下来把谈话对象当做一个大人,“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你知道吗?”

“知道。”

“那想考上西南联大吗?”

“可我是笨蛋啊。”何妈在卧室外搂紧了何爸的手臂。

“对,就是笨蛋才读书。”

“那不读书的呢?”

“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笨蛋。”

何叶笑了,把稚嫩的目光投向老师眼里;那真是一片祥和啊,韩懿感叹道,自觉心有惭愧。他严肃而又认真地说,“那么,你想考西南联大吗?”

“想。”

“那就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何爸抱住何妈的肩膀,帮她拭去鼻梁边的眼泪。

“好。”韩懿释然地笑了,“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不用。承吾会保护我的。”

“承吾?”韩懿回头看了眼何妈。

“何叶的朋友。”

“噢。”

韩懿看向舒薇恩,而她,默契地抿嘴一笑。何叶父母对两位老师的拜访一再感谢,他们庆幸也祝福,在经历每一天的挑战后依旧充满无限的希望。言语里全是令人快乐的词汇,面对家长的挽留,韩懿和舒薇恩也一再告辞,说是还有别的安排。家长会心的笑了,说是年轻老师也有自己的世界。

和煦的阳光随风流淌,温暖的空气在脸庞周围若有似无的吹拂,走进高楼下的阴影,秋意的凉才贴面而来。韩懿的黑色西装像是逐渐枯萎的树叶,褶皱从一边扭捏地拽向另一边,他双眼无神地茫然张望。仿佛有谁在路口等待,更似痴心妄想的奢望,韩懿收回失控的目光,他知道还有陌生人在身旁。

“周末的时间很难安排啊。”舒薇恩不经意地说,“接下来去哪儿?”

“回去。”

“回去?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什么时候说的?”韩懿惊讶地喊道,“我不记得……”

“你说,吃饭的时候可以讨论关于那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你忘了?”

“这可完全没印象啊。”

“我闹着玩的。”舒薇恩偷笑说,“你可真是一本正经呐。”

“好吧,我当真了。”韩懿直白地说,“有家餐厅,厨师和环境都非常不错,也很安静。”

“我喜欢安静。”

“安静很好。”

餐厅以暗色调为主,木桌上点燃蜡烛,摇曳的火光将舒薇恩棱角分明的五官描绘出立体的阴影。他们都很客气,拿着菜单不停地询问对方的口味,辣的、麻的、酸的、甜的,总要特地挑选出来确定。侍者离开后,韩懿漫不经心地抚摸桌面,旁边的一对男女前倾身体窃窃私语,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靠向椅子,一只手托住下颚。

舒薇恩得体地展开了话题,谈论工作,学生,以及如何进入教师生涯。应聘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然后就接到了老白的电话。一开始,总想着能为学生做些什么,即便能让他们稍微看见自己的人生也可以。

“……却总是针锋相对。”舒薇恩朝侍者上菜的侍者点头,“放这里就可以了。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水火不容。”

“实际上,”韩懿失落地自嘲说,“我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感觉了。”

“怎么会呢?”舒薇恩不解地说,“你关心学生,关心何叶……”

“这是我的工作,而且他的父母,是合格的父母。”

“合格?”

“这世界有太多不合格的父母,并非说他们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只是——太陌生了。”

“和孩子?”

“就像我们。”韩懿仿佛因为承受痛苦而呻吟,“老师可以看见未来,而学生只感受到现在。他们选择最容易的事,选择逃课、选择作弊、选择霸凌、选择睡觉……”

“但你还是,”舒薇恩怜惜地说,“给了他们机会。”

“我暂时选择相信。”

“那我选择相信你。”

他们边吃边聊,对餐厅赞不绝口。所谈话题逐渐远离和学校相关的一切,但更多的是舒薇恩在聊,而韩懿在听。他们聚精会神,并没有约定谁要倾诉,谁又要倾听,只是自然而然流露。

“这就是我,”舒薇恩说,“你呢?”

“我?”韩懿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回想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既不有趣,也很无聊。”

“你难道不想做出一些改变吗?”

我害怕改变。

为了忍受这句话,韩懿焦躁得要离开座椅,他无法坦诚自己的脆弱,一种习以为常的孤独。欣赏舒薇恩的脸,宛如沉醉于一副美丽的油画,每一寸都值得品味。同时,韩懿也为此而难过,为他们的处境,倘若初见之地是一个游乐园,在一个艳阳天的午后。他悲哀地想到一个事实,即便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舒薇恩坚持要把韩懿送回去,作为晚餐的回报。他们互不交谈,可能是已经说了太多,又或者下车时不知该如何结束。舒薇恩转动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韩懿推开车门的同时说再见,逃似地跨出去。他停下来,俯身朝向车窗里舒薇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安全带。”韩懿提醒说。

舒薇恩一愣,把左肩处的安全带拉出扣进腰边。他们又互告再见,代替很多语言,然后各自离去。舒薇恩的模样在韩懿脑中忽明忽暗,仿佛灵动的火焰在黑夜跳跃,他想要捕捉她眼眸的光辉,却最终流逝于庞大的寂寞里。韩懿惘然若失,那是份幻想,他心知肚明;当再次燃起烛火,出现的脸庞是属于另一个人。他呼唤名字,请求停留,却不知是梦境如月悄悄地照亮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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