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嫔一直寄居在翠微阁。这个地方,在金曌宫里位置很微妙。它离养心殿约摸隔着三座宫殿,不算太远。真正离它最近的却是皇后的重华宫。
这是灵帝的一个恶作剧的安排。世人都知道,太后阮氏欲意培植阮嫔,难保今天的阮嫔娘娘不会他朝得势,夺了皇后的凤冠。但翠微阁偏偏挨着重华宫,好似翠微阁离的一举一动,都尽落在皇后的耳目之中。
阮沁彤已列嫔位,翠微阁按祖制可以按“宫”更名。但因为她尚未侍寝,仍是待字闺中,所以尚不能做一宫之主。
四月天,春意正浓。翠微阁殿如其名,一进去,便是两排柳树夹道。细软的柳枝上才覆新绿。春风阵阵,柳枝便如着了绿衣的舞娘扭动的腰肢,迎风起舞。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竹林。与嫩柳相比竹叶苍翠而挺拔。枝叶婆娑,沙沙声甚是好听。秘密的竹林似一顶青纱帐将翠微阁的正殿掩得若隐若现。这住处,色泽单一,却让人看得清爽。想来,和素爱青色的阮嫔,正是绝配。
我才穿过竹林,却见殿门外站着不少宫人,正百无聊赖地说着话。阮沁彤不喜与人亲近,莫不是此刻连贴身服侍的下人也被撵了出来?
我心里暗暗摇头,难怪太后和章居梁如此着急。刚走进几步,却听见两个宫女正低头絮絮耳语。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开始,我明明以为自己跟了一个位分最高的小主。就算不能跟小主一起风光,起码也比别的宫人要长脸。”穿着粉色宫服,语带尖酸的正是桃夭。她皱着细长的眉抱怨,“现在倒好,不止一个小仪爬到了咱们小主头上,就连着其他地位分的嫔妾也都先后承宠。我们这位娘娘别看位分高,却实实在在跟冷巷里的主子有什么区别?”
“嘘——你这不怕掉脑袋的丫头,这样的话也敢浑说。”一个绿衣宫女在唇边竖起一根清白的手指,横了桃夭一眼。她叫蘼芜,一脸清秀,算是宫里的老人,曾是宫婢里不可多得的规矩人。“阮嫔娘娘不过身子虚,才不能承宠。并不是皇上冷落了翠微阁。只要娘娘身子好些了,就会侍寝的。”
“哼——你蘼芜害怕被小主听到被赶出翠微阁,我却不惧这些。”桃夭一脸鄙夷地扫了一眼屋子,“且不说侍寝过的主子们会想着什么法子留住皇上的心,就是往后,也会有源源不断的美女进来。到时候,皇上哪里还会记得我们这位阮嫔娘娘。即是如此,倒不如让娘娘打发了我们去别的宫里,也好挣个好前程。”
“桃夭——”还不等蘼芜低声阻止,我已快步上前,狠狠一个耳光扇在了她细白的脸上。瞬时,一片殷红浮在脸上,“你胆子是越发大了——主子们的是非可是你这个宫婢可以在背后议论的?”
被突如其来打了一记耳光,桃夭一时无法回神,只是圆睁着眼睛怔怔地呆在原地。倒是蘼芜反应机敏,立刻拉着桃夭在我面前跪下俯首道:“果沫儿姑姑息怒——桃夭——桃夭只是一时受了委屈,随口抱怨几句。”
我冷然看着蘼芜的求情:“这宫里哪个宫人没有受过主子委屈?难道个个都要像你们这样议论?蘼芜——曾经在侍女馆,我一直赞你为人谨慎,不喜多言,怎么这回子出了侍女馆就把当年的教导都忘了吗?”
“奴婢——奴婢不敢。”蘼芜见我说话仍没有半丝退让,便知闯祸不小,立刻重重地磕头在地。
“果沫儿姑姑不必为难蘼芜。”桃夭听着身边护着自己的姐妹“咚咚——”地磕头,终于醒悟过来。她一脸倔强地拦住蘼芜,直视我的眼睛,“这口舌之快是桃夭乘的,姑姑刚才也听见了,与蘼芜无关。”
“你倒义气——”我冷然,“既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还不掌自己的嘴?”
“姑姑掌管侍女一职——要奴婢掌嘴,奴婢不敢不从——”她不但不畏惧我的责罚,还蔑然轻笑,“只是桃夭以为,要给自己挣个好前程的想法并没有错。”
“桃夭——”蘼芜急得在一旁拼命拽着她的衣袖,却依旧没有阻止她的轻狂。
“难道我说错了吗?”桃夭怒睁着晶亮的圆眼,细长的柳眉高高挑起,满脸愤恨地逼视我,“哪个宫女不想侍候的主子得宠,自己也受尊重。不必去问敬事房要个东西都要被看脸色,说难听话。不止这些,还要明着暗着里刁难你。此刻——问问翠微阁上下有几个不想出着金曌宫里的第二个冷巷?”她狠狠将两手扇在自己的脸上,“果沫儿姑姑昔日派我和蘼芜服侍阮嫔小主。奴婢原本该感激不尽。但姑姑可想,这个恩惠如今变了个火坑,这个火坑也是你一手把我们推进来的。姑姑比我们。可是高高在上的——哪里懂我们的辛酸……”桃夭说到实在伤心处,竟一时无语凝噎——抽抽搭搭的落下清泪,只好边哭着边掌自己的嘴。
“果沫儿姑姑息怒——昔日姑姑确是赞我慎言。今日却是我挑起闲话和桃夭说——也是我没拦着桃夭,奴婢也有错,奴婢甘愿受罚。”看着桃夭的满心委屈,蘼芜也急了起来,说起话来“奴婢”和“我”不分。许是恐桃夭顶嘴,我发怒再要重罚于她,竟也跟着频频跟掌自己的嘴。
看着她们如此狼狈,我的心里又有几分好受。但是这宫里,宫女有几条命可以任自己的嘴巴随心所欲?又有几个主子可以原谅下人的一时嘴快?
这些个宫女大多是从我调教的侍女馆出去,而今我又岂能忍心看她们像弯儿一样死于非命?但这一切,我知道多说无意,只能肃然冷声:“今儿个的掌嘴,一点也不屈着你们。桃夭,你不要心气太高。及时阮嫔娘娘心善,打发了你出去。你以为,一个被主子打发了的宫女,还有哪个主子会要?”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倒是让她微微一愣。我继续道:“你这样的心性,如果没有哪宫的主子再要你,你以为,我侍女馆还会指派你去服侍她们吗?”
蘼芜到底心思聪颖,我只说到这,她便立刻应答:“姑姑息怒——姑姑教训的是。”
这一回许是桃夭也想明白了其中的要害,但心中还有些许不服,就只低低地跟着蘼芜附和着同样的话。
“你们外面这样吵闹——可是要闹给我听的?”一个清甜软绵的声音介入进这场纷争。我回首一看,果然是一抹青翠。阮嫔静静地站在门槛里,静静清清地看着我们。
我跟着阮沁彤进了屋子。蘼芜机警地拉着桃夭赶紧进来,泡好香茗,点上香薰,便又悄声退了出去。临了,不忘合上大门。
“怎么是你带清心散来?”她疑惑地凝视,“你和章居梁,是什么关系?”
“回娘娘的话,我和章大人,只是故友。”我垂首回答。
“胡说——”她冷漠地反驳,“章居梁从未向我提过你——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故友?”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不光是章大人的故友,也是太后娘娘安排,协助娘娘的人。”
“太后——”她怔怔一愣,看着我满眼的不退避,心里难辨真假。
“娘娘——这是个一揭即穿的谎话,也是个会掉脑袋的谎话,奴婢没有必要去冒那样的风险。”我从内袖里掏出一包小小的黄色折纸包放在几案上,“若不是章大人委托,奴婢又如何能得这清心散?”
“……”
“章大人是何等心细何等谨慎的人——娘娘应该比奴婢更清楚。”
她抿着嘴,低首沉思片刻:“纵是如此又如何,我不信你——你之前不是辅助谭小仪的人?这会子,怎么又对我孝起忠来?”
“奴婢却帮谭小仪获宠,这事太后也知道。只是——”我抬头看她清波般的眼睛,看似清凉,却又深邃地望不见底,“这心思和娘娘服用清心散是一样的。”
“你——”
“章大人告诉奴婢,皇上翻娘娘的牌子并非是皇上不愿,而是娘娘自称热咳症不止——”我不畏惧继续道,“娘娘心思如此清明,自然知道,眼下不是争宠的时候。”
她知道,眼下随刻借着借口杖毙我。但于她毫无益处,反而将一直在深宫里隐没自己的目的给破坏了。“你怎知我有争宠之心?”
“奴婢只是听到宫里的宫人曾夸赞娘娘的秀敏,尤其是在选秀当日的妙答。”我道,“当日皇上曾问娘娘,‘是梅花孤傲好,还是桃花娇妖好?’
娘娘回答,‘花非花,花亦是花。各花不同,各花亦为同一。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所以何故谓梅花高洁,桃花娇柔?不过赏花人之心也。哪样更好,便是赏花人的心性品行更接近哪般。’
娘娘的妙语真是叫人佩服。不仅四两拨千斤,化了皇上给的难题。更是以佛语箴言作答,岂不投了皇上的心头好?”
阮沁彤听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仍旧沉静不肯多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重新打量一个人。良久才吐了几个字:“我真是小瞧了你。”
“娘娘谬赞。奴婢不知道,娘娘吸引皇上是出自真心,还是有所无奈——恕奴婢不敬,但此刻娘娘和奴婢却是同坐一舟——都不敢忤逆太后。”
“……”
话已至此,我也多说无益,只能再次福身:“娘娘——多行三思,果沫儿先行告辞。”
“等一下——”我还未推门而出,她清软的甜嗓已经喊住了我。
“娘娘可还有吩咐?”
“过些日子,我若热咳不止——你可还要帮我送些清心散来。”她漠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娇柔。
“是——”我微笑颔首——这句话,便是最好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