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传来桃夭触墙而死的消息。
蘼芜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得几乎晕厥。我几次站在门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只好默默地进去,为她送些茶点,又悄悄地出去。
阮嫔知道后,也不再叫蘼芜近身伺候,暂时让我在身侧随时听从吩咐。桃夭作为因罪入狱,尸首原本应该被拖去金曌宫外的乱葬岗。那里专门处理因罪死去或者莫名受害死去,又无人认领的尸首。
虽然桃夭生前与阮嫔并不亲近,也曾经有二心要离开翠微阁,但她到底起了恻隐之心,嘱咐我找个时间将桃夭的尸首领回来,又从自己的体己里拿了些银子好将她的尸首送回老家,找人埋了。
阮嫔说,如果有机会,让我将此事说与蘼芜听。她们关系一直亲密,让蘼芜知道桃夭能够魂归故里,也算是了却她的一幢心事。她还决定就将桃夭生前的细软赐给她,留个念想。
我细细记下了阮嫔的种种吩咐,默默盘算着该如何一一处理。末了,我看着阮嫔,觉得她总是和金曌宫其他的女人有些不一样。我不知道此前她对灵帝有什么心思,但起码这一次,她不计较和桃夭的间隙,还如此厚待她的生后事,能有这温厚的主子,也是极为难得的。
听罢交代,我称了声是,准备转身出去。她却一反往常的沉静,让我为她添水。
我想,莫非是阮嫔有话要问我和章居梁的事?
“我们上次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喝了口茶,开口说的却与我预料的不同。
“上次没有说完?”我皱眉回忆,上一次是什么样的对话?
“我记得,我们说到,今后我该怎么办?”阮嫔眼眸斜飞,眸子里如丝般的目光落在我的面庞。我微微一怔。是了——我们是谈过,今后阮嫔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今日再说这话,已全然没有那夜来得那么轻松。显然,阮嫔已经树了敌;同样,我虽逃过此劫,却也变得愈加招摇。翠微阁,已经不是一个光靠低调就能逃过她人眼睛的祥和地。
是啊,阮嫔该怎么办?翠微阁该怎么办?依附阮嫔的我又该怎么办?
“娘娘可信我?”我轻吐了一口气问。
“信你——”她上扬的语调,显然是一个反问或者疑问。
“是——娘娘,今后的路恐怕无比凶险。如若您不信一个人,就不要和她说任何一句您的计划、心里话,甚至不要问她一句您心里的疑惑。”我诚实地直视她那弘清泉是的眸子。虽然澄清却深不见底。
“果沫儿——你可信我?”她忽然清浅一笑,反问我。
“奴婢自然信娘娘——如果奴婢不信娘娘,在危难之时,不会求娘娘收留。如果奴婢不信娘娘,很多事,奴婢定然不会开口多言。如果奴婢不信娘娘——此刻,也不会有这番劝慰之词。”我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压制很久的话。虽然,我知道自己远离嫔妃,就是远离金曌的是非圈。
可是——阮嫔不一样,她太不一样。就好像这百花丛中的一簇劲竹,让我忍不住对其驻足,观望。即使不能多做多说,也愿意默默凝视。
然而此刻,我更明白,在金曌宫,我无处躲藏这是非圈。没有扶持阮嫔,也要为太后做事,没有为太后,也要为被他嫔妃指使。再不济,总有一个灵帝牵制着我的性命。在这金曌宫,我想我是此生都不能获得安宁。
“阮嫔能厚待桃夭,奴婢很感动——奴婢入宫多年,掏句心窝子的话,主子向来视宫人的性命如草芥。您能如此,实是难得的主子。阮嫔娘娘若愿意信任奴婢,奴婢甘愿为您肝脑涂地。”
“……”她的面色略略泛红,这是我唯一能从她不起涟漪的脸上看得出的变化。她为我的话动容了?还是依旧觉得这是一番拍马溜须,心里嗤之以鼻?亦或者,她在困惑、犹豫、盘算这些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良久,她凝视的眸子终于微微转动,殷红的唇角泛起一朵似有似无的笑花,“我知道你入宫多年,见得人事自然比我多。所以,我还是想问你,今后,我该怎么办。”
听了这话,我眼前一亮。她肯继续问我她心头的困惑,就证明,她选择信任我。无关之前她对我有多少猜忌,多少试探,多少犹豫……此刻起,她选择了信任。
我盈盈一拜,作为她信任的感谢,说道:“娘娘清楚——此刻,翠微阁已经不能默默度日。就算娘娘不声张,也有人会上门来寻乱子。奴婢以为,娘娘需要的是一种强势的保护,才能脱离这些乱子。”
“保护?”她蹙眉,眼里略略有些不屑,“那是该投靠皇后,还是淑贵妃?”
“如今金曌宫的势力,自然是数这两支最为强势。但是,我们都看到纯嫔和慧嫔的下场。由此可见,无论因为什么,即使娘娘暂时获得她们的支持,但作为争抢同一个夫君的宠爱,她们最后还是会与娘娘为敌。”
“那么——你是指太后?”眼眸中的不屑慢慢散去。
“太后虽为后、宫之尊,但凤印到底已交给皇后。若太后常强行干预后、宫之事,只怕会生乱子。”我虽说着,心里却也清楚太后与灵帝间的芥蒂。如若灵帝要除了太后,那么,这将成为金曌宫最危险的势力。
“你的意思是——”但她故意不说,继续看我。
“要皇宠——极盛的皇宠。娘娘能够依附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就是皇上。”我说完,她唇角笑意深浓一层,聪慧如阮嫔,显然满意我的答案与她契合。
“你要我被皇上临幸?”
“正是——寒咳是该好转的时候了。”
“只是——童涴墨和谭洛心何尝没有获得过皇上的宠幸?但她们的下场又是何其的凄惨。”她略略犹豫。
“奴婢刚才说的极盛皇宠,并不是纯嫔或慧嫔所得到的一时恩宠。皇上要独爱娘娘一人,娘娘才能不畏惧任何人的威胁。”
“你是说,皇上的专宠?”她瞪大晶亮的眼眸,却又困惑地微眯,“可是——这谈何容易?”
“谋事在人——”我笑道,“历朝历代,不乏后、宫专宠。这些嫔妃也没有几个从开始就是一帆风顺的。更何况,以娘娘姿容心思,要做到也非难比登天。”
“你心里,可有了法子?”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虽身为主仆,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竟像透彻彼此心思的知己。不用开口,却已猜到半分话。
“娘娘——”我福身,“奴婢一定尽快让皇上踏足翠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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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寝殿,我不放心蘼芜,再次走近她的房间。果然,她还是默默坐在床头垂泪。我叹了口气,如今宫里能有这样交心的朋友已经不多,无奈桃夭还是缺了些福分。
我看着渐暗的天色,想着蘼芜一天几乎迷离未进。便走去私膳房做了些开胃的糕点,给她送去。
“果沫儿——”这次,她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忍听闻。
“蘼芜——”我捡了一块糕点放到她手上,“再伤心,也不要弄坏了身子——桃夭心疼。”
她乖巧地点头,轻轻咬了一口,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呜咽。
“蘼芜——”我拉着她的手,轻轻搓在手心,“我知道你难受——桃夭和你好像亲姐妹一样。今日,她会如此下场,你比谁都心痛。”
“果沫儿——桃夭虽然为人尖酸,但对我却是极好——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像姐妹一样在金曌宫相互作伴——但今天,她却突然撒手人寰——我——”说着,肿成蜜桃的眼睛又续续落下泪珠。
“蘼芜——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哭坏自己。”我把阮嫔的决定她,“娘娘已嘱咐我,以翠微阁的名义,将桃夭的尸首领回来,再安排个小太监将尸首送出宫,运回老家安葬。”
“这行吗?”蘼芜瞪大了眼睛,灰沉的眼眸突然因为激动亮起了光,“宫女是生是死都是宫里的人,只要没到年纪,没按规矩放出去,都不能踏出金曌宫半步。娘娘这么做——可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此事,娘娘自然不会出面。”我按主她的手,“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不会有麻烦的。”
“果沫儿——”她突然紧紧抱住我,“蘼芜感谢你——真的,你一定要帮我妥善将桃夭送回家乡——一定要。”
我只觉得脖子上又是一片濡湿,心头一软,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放心,桃夭一定能魂归故里——我会名人,以你的名义给桃夭多少烧些纸钱。让你也尽一尽姐妹间的情谊。”
“果沫儿——”她收紧了拥住我的手臂,“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