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发不出去的信

在三十九台隆隆的梳毛机声中,隔着喷洒下来的氤氲水雾,我们的目光第一次碰见,我微微地一怔,你也微微地一怔,瞬间又都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都想立刻躲开对方似的点头打个招呼,逃也似的各自东西。我由不住回头,你也正好回头,我们被对方抓了个正着,所以目光一触,就惶然逃离。

我听不见了机器的轰鸣声,看不见了机器——满眼满脑子都是三十五年前布满高中校园的高大的新疆白杨,一树又一树叶片翻飞着,哗啦啦地响着。尘埋了三十五年的心情又在我心里激荡着,渴望、烦恼、憧憬、忧伤、焦虑——青春特有的情绪搅成一团,又在我心里澎湃起来。

我觉察到我忽然喜欢呆在我管理的最北面的那台机器那里,难道忽然喜欢那位贼头鼠脑的邻居了吗?……不!这台机器的斜对面,就是你管理的机器!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一个年过半百、一事无成的老头子,要干什么?!

是呀,我要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我又配干什么?我唯一能干的,就是年复一年地一天上十小时班,还给儿子成家欠下的外债,来得及的话,再给自己挣点养老钱,然后等死!我垂下头,拖着沉重的腿,离开那台机器。

等死?呵呵,你现在还没有资本坐着等死,还得挣扎着不被死亡抓住脚跟,拖进黑暗的深渊,因为你还没完成任务——儿子要成家、老人要赡养,最重要的是,没给妻子挣下养老钱!是呀,你想到了妻子,那你……但是,这和男女关系没关系啊,那你为什么?……我站下来,在两台机器间低下头,脑子里隆隆隆回响着机器声。我忽然抬头,和谁辩白似的说,这和男女关系没关系,但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是有一股盲目的、让我着迷的激情……

哦,这个外壳上的这个凹坑怎么这么熟悉?哦,是那台机器!哦,我又站在了那台机器旁边!哦,巷道的远处,在机器边忙着什么的,不是你吗?咦,你不也是向我这里张望吗?虽然水雾氤氲,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但是,你的那双手显然是在磨磨蹭蹭嘛!

我们就这样互相远远地窥刺着。

同样的一身草绿色工衣,你这一身就与别的女工的不同,就因为它在你身上,就有了别样的气息。就如同你的举手投足,与她们的举手投足就是不同一样。但你又显得很合群——不合群,是干不下去的——就是说,这种区别只有像我这样细心的人才能发现。比如这些女工攒成堆粗鄙地说笑打闹时,你只是笑,很自然地随手做着什么,比如往下捏口罩上的毛——一呼一吸间,毛在鼻翼与上嘴唇间蠕动,痒得很这样——这样,你既在她们中间,又让她们明白,你顾不上参与其中。比如你吃饭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们中间,听她们叽叽呱呱,也会不时插几句,但有条不紊的筷子和规规矩矩挨着饭钵的保温水杯,把你从她们中间区别了出来。比如你用气泵吹工衣上的尘土时,不论多急迫,总是显得羞涩又文静,但又细致入微,生怕哪里吹不干净,被人笑话,这又把你从她们中间区别了出来。

你我与工友们早熟得没皮了,可是你我不得已交臂而过时,总是匆匆地打个招呼,就逃开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又要交臂而过时,不约而同地面对面站下来。仿佛我们每天都要聊一会儿似的,你很自然地笑着说,你只比我早来五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真不知道我比你早来五天,好像就因为我们是脚尖碰脚跟进的这个工厂,我们就像姊妹中的挨肩肩似的,成了工友们中的挨肩肩,关系自然比和别的工友的关系特殊了,就成了你和我说话的理由似的。但我知道这是你打的一个幌子而已——何尝又不是给了我与你说话的一个幌子?就这样,我们互相询问了谁介绍进来的后,我忽然问,你是五原的?反正你不是临河的。你顿了一下,说,我是中旗的。我心里有点失落,但你觉察到了,补救似的说了中旗的一个地名,问我知道吗?离五原很近的。我说中旗太大了,比英国的面积都大,我只知道一些出名的地名,比如呼鲁斯太、乌不浪口。不过,五原人和中旗人走的很近。你赶紧说是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去五原县城,比去我们中旗石哈河(中旗旗政府所在地)的次数多多了。你们五原的百货大楼,它斜对面的商场和新华书店,我每去一次一定转个够。

这些老地方都拆掉了,你的话让我深深地怀念它们,就和你聊起了它们,越聊就越亲近了——百货大楼那扇老旧、结实、沉重的绿色大木门上粗大的锃亮的门把手,原来你也握着它时会生起一股力量!百货大楼大门前那十来个气派的石头阶梯,原来我们都在上面走过,说不定我们的脚印还摞在一起过呢!你还说,一个石阶上有个碗大的钵,闪过你的脚,我说,也闪过我的脚!新华书店那些柜台前,我们都被售货员白眼过,而且,都被那位眼睛特大、眼皮特厚,一说话眉毛就往上挑,露出上眼白来的售货员白眼过——边和别的售货员大声说笑,别看也不看你一眼,把你要的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啪一声往柜台上一丢,书傲慢地滑向你。我脱口而出:我们是老乡啊!你说,本来就是老乡嘛,只是政府把我们划在了两个旗县而已。我连连点头说是,问你们那个地方是过去的公社所在地?你说,我们叫苏木。是的。我不由得笑了,意思是这就对了,只有在公社所在地读过书的农村学生,才会是这样的。怎么样的呢?我还真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我试着说明吧:正因为他们在“京城”读书,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势,每天返回自己的村子,有一种屈就的感觉,而每天去公社上学,像去公社开会的村干部一样袅。这样的学生目中无人,但思想活跃,眼界开阔,所以,很自信,这在当时的农村非常难得。这样的学生进城读书一点儿也不怵城里的学生,而别的农村学生,见了城里学生自惭形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觉得城里学生压了他们半头,所以要起而抗争。我之所以问你是不是在公社读的书,就因为你第一次和我说话,就表现出来的这种学生特有的落落大方。我说,我也在我们公社读的小学和初中,你哦一声,那眼神仿佛我们是校友了。我问,你们学校是不是也是环绕校墙,栽种着沙枣树?你惊讶地看着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我说,那时的公社学校都是这样的。你开心地笑起来,说,我真怀念那些沙枣树:春天它们开满黄烂烂的小花,把夜色也染黄了。教室里满是让人振奋的香气。摘一串沙枣花夹在书里,就是干了,也散发着香味。我说咋不是啊,我记得我有一本语文书,几年后我翻开了,掉出一串沙枣花,已经碎了,还香着呢。你美中不足地皱了皱眉头说,但沙枣花招惹牛牛(蠓子等小飞虫),路过树下,直往人的眼睛、耳朵里钻。哦,班长直往咱这里看呢。我们会心地一笑,走开了。

是三十五年前学校里金黄灿烂的沙枣花吸引我们又碰了面。我们愉快地回忆着各自学校里哪棵沙枣树的沙枣又甜又大,等不到落霜(沙枣霜打后才能熟了)就争着摘它们,就是树梢子上的那几颗,也要用棒打、用钩子勾,想方设法弄下来,把树梢子压断是常事。我们都能清晰地把自己喜欢的沙枣树描述出来,仿佛刚才我们还见过它。我们又说到了怎么用沙枣恶作剧。你讲到你们把沙枣洒在教室门口,那位你们怀恨的数学老师一步跨进教室,就滑了个四仰八叉。我笑着说,我们也这么整过我们讨厌的老师……就这么,我们忘了我们是两个学校的人。

不知怎么,我们的话题从沙枣树跳到了泥台台(用土坯砌成的课桌)上,原来你们也是用米汤往光了浆泥台台。那时的米汤也是很珍贵的,家里姊妹又多,能争取到一墨水瓶米汤不容易的,所以,只浆自己的那一半,除非和同桌的关系好。于是,一张泥台台,一半光滑,一半粗糙,粗糙的这一半总是偷偷地划光滑的那一半……这么一讲,仿佛我们就是一个班的同学。我们的话题又跳到了那时的饥饿,谁拿了玉米窝窝呀什么的,一不注意就被同学偷吃了……。

我忽然问,你父亲一定是工作人。你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这就对了。因为你有一种气质,是别的在公社读书的学生所没有的。是一种什么气质,我说不出来。你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能读到课本以外的书,或者说文字吧,比如《毛泽东选集》呀,巴彦淖尔盟的什么红头文件呀,内蒙古的什么红头文件呀,还有报纸。对了,你还能经常听收音机,这是别的学生绝对没有的事。

隔着口罩,你露出被我说中了的开心的笑,你的这一笑,把你和我从都是在公社读书的学生中圈了出来——都是公社工作人的子女——那时的农村,家里有工作人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啊!你说是的,那时的书呀什么的真稀罕啊,农村人都对它们怀着敬畏,而这些东西在我家,父母总是郑重地把它们摆在柜盖正当中,像镇家之宝似的,我自然忍不住要偷偷地翻看它们,就上了瘾。我现在都有反复看一篇文章的习惯,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因为我家有文字的东西也是很少的啊。尤其是《毛泽东选集》,我翻了一遍又一遍,正文我看不懂,但对下面的注释特感兴趣,这就让我爱上了历史。我一击掌说,对呀!我也是特喜欢看《毛泽东选集》正文下面的注释!也是那样喜欢上历史的!

我们开心极了,聊开了各自喜欢《毛泽东选集》里的哪篇文章,由此漫谈开来,说到了在收音机上收听毛泽东诗词,又说到了听收音机的事,原来,你也是下午六点一定守在收音机前听《小喇叭》的!你信口哼起来——嘟滴嘟、嘟滴嘟、嘟~滴~滴,小朋友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我兴奋地说,是这个调子!……你也在收音机上听过《恐怖的森林》《东方》《三个追赶队伍的女兵》《三国演义》等等小说!……我感慨地说,就是这些原因,培养出了你的那种气质。你瞧,班长冲我招手呢,可能我的哪部车坏了。我们会心一笑,各忙各的去了。

我们很快又碰面了。你直接说(好像我们上次的聊天只是按了暂停键,现在接着上一次聊天的最后一句话聊),正因为我是工作人的子女,所以,念书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念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像别的学生,能念就念,不能念就回家笃牛屁眼(放羊、放牛的意思,泛指农村的一切活儿),反正祖祖辈辈都是笃牛屁眼的。我说是的,这个目标好像是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就因为你是工作人的子女!你要不这样,别的学生就看不起你,不,凡是知道你的都会觉得你的书就该念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辜负了他们,好像你能出生在工作人的家庭,他们也出了力,或者说,他们就为了这个目的,才让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似的。你说是呀!还有,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一定要念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是落架的凤凰了似的。因为我的家庭让我有了能摆脱笃牛屁眼的条件,我到时候又落得个和别的农村学生一样的命运,那就像有机会穿黄袍的人最终与黄袍失之交臂一样的痛苦啊!我深深地看着你说,是的。你也深深地看着我,忽然,我们都别转头,沉默了,都为自己穿在身上的这身工衣羞愧不已。

你瞅一眼长长的机器巷道,迷蒙的水雾中依稀有班长的身影,说,我们不能这么聊了,他们会说闲话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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