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写构主义的实践与表现形式
如果说写构主义是一种关于写作的哲学,那它不应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任何写作观念,最终都要回到实践中去检验其有效性。写作哲学里面也同时强调实践对写作哲学构建的重要性。
写构主义的实践,就体现在我们如何不断写、如何不断改、如何在一次次写作行为中逐步建构出一个能够承载意义的文本。
写作者表达的东西,最初往往是不完整的。没有人能一次性把所有的经验、思考、情感、语言全部放进初稿之中。甚至可以说,写作的第一稿更像是写下某种冲动,这种冲动可能是情感、想法等,而非表达完成。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写作者往往是迷茫的,直到开始写,并在反复写的过程中,才逐渐靠近那个核心。
这个过程,不是线性的。写构主义在实践中呈现出的,就是一种螺旋上升式的结构。我们不是向着某个终点奔去,而是在绕行中靠近,在绕行中生成意义。写作者必须接受这种初稿的不确定性,并愿意在不断返工中,找到通往句子的道路。
有时,一段文字的改变,仅仅是因为一个词的替换。比如将“痛苦”改为“难以忍受”,虽然意义接近,但语感、力度、节奏和语境的细节可能完全不同。这个微小的修改背后,是写作者在反复权衡语言的选择。语言不是中性的工具,它带有厚重的文化沉积与使用惯性。每个字词的取舍,其实就是在用文字调试一个可以立住的世界。
这种实践,在文学创作中尤为明显。比如卡夫卡。我们今天看到的《审判》或《城堡》,其实都有大量未完成的章节与反复修改的痕迹。布罗德在整理卡夫卡手稿时发现,很多段落是被他自己打了叉或者注记的,有的甚至完全颠覆了原有结构。而这些未完成反而成为了卡夫卡风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稳定、不封闭、不确定,却异常真实。这种意义上的开放性结构,恰恰是写构主义所强调的实践形式之一:不是把一切写清楚,而是留出一种可以持续的空间。
写构主义并不排斥技术性的修辞调整,但它不将写作视为工艺,而是视为持续的建构行为。技术在这里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真正重要的是:写作者如何在一次次修订、重写、删改的过程中,重新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比如我自己在写这本《写作哲学》时,经常会删掉大段文字,不是因为那些句子不好,而是因为它们不再适合当前的结构,无法恰当的表达我的意思。写构主义在这里不是追求文辞的华丽,而是保持写作与思考的同步变化。你必须承认:你写的内容,也会反过来改变你的想法。而只有在多次实践中,你才知道哪些句子是真正必要的,哪些段落只是你写作的附带产物。
写构主义的另一个重要实践特征,是对语言的警觉性与实验性。我们通常使用的语言,是已有的,是惯用的,是主流语境中能被接受的。但很多写作者在实践中会发现,这种现成语言往往无法精准表达自己的经验。这时候,写构主义提供的是一个开放的理念:它允许你创造新词、打破语法结构、切换语体、尝试混合叙述方式,只要这些实践有助于建构出一个更合适的表达系统。
我们可以看到博尔赫斯、贝克特、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托等作家在语言层面所做出的实验:他们并不是为了炫耀技术,而是在逼迫语言不断逼近一种更切身的意义密度。在这种写构主义的实践里,语言不再只是工具,而成为了正在变化的现场本身。我日常在内的写作偶尔也会创造新的词汇,来帮助我更好的达到文章所表达的意思。
当然,这样的实践也不止于作家或文学文本。在理论写作中,写构主义同样有效。例如福柯的写作,就是一种典型的写构实践。他在不同阶段,使用完全不同的词汇体系和问题设定。他不断重写自己的理论结构,从《词与物》到《规训与惩罚》,再到晚年的主体性三部曲,每一部都是对前一阶段的修订与重构。这种实践不依赖于提出一个终极命题,而是通过不断重新组织语言来生产理论本身。
可以说,写构主义的写作实践,不依赖于“表达稳定思想”,而依赖于“在语言中生成思想”;不依赖于“完成一个既定任务”,而依赖于“在过程之中形成问题”。
这也带来了一个有趣的转变:写作不再是自我表达,而是自我生成。我们并不是在表达自己,而是在写的过程中,逐步靠近那一个真正的我。在修改、改写、删减、增添中,那个“我”不是被揭示出来的,而是被写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写的不是自己已有的想法,而是写出那个正在形成的自己。
从形式上看,这种实践的结果,往往呈现为“开放文本”。而不是“封闭文本”。一个封闭文本是封口的、权威的、不可讨论的;一个开放文本则是可以进入的、可以被修改的、甚至可以被误读的。写构主义推崇后者。这也意味着写构主义的表现形式,可以是草稿,可以是边写边改的注释型文本,也可以是跨媒介、跨语言、跨结构的复合文本。它强调写作是一种持续状态,而非终点成果。
正如德勒兹所说:“概念不是总结,不是归纳,而是创造。”写构主义的实践,恰恰是一种在语言中不断创造概念、建构句法、生成意义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者不是完成一篇文章,而是构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可能不完美,可能脆弱,可能只能暂时支撑几页纸,但它是真实发生的。
因此,写构主义的实践不是固定的方法论,而是一种开放的过程意识。它承认失败,接受不完整,也承认不断写的必要。它将文本视为一个动态结构——总在形成,总在崩塌,总在重建。
也就是说,写构主义是开放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