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时第一次在杂志上接触到被害妄想症这个学术名词,记忆犹新。我订很多很多的病理刊物,每月一期或每年一期,白皙而硬朗的封皮,与市面上其他流行的报刊都不相同,令人不断联想起医院白茫茫的走道上无时不刻蒸腾而起的消毒水味。我浏览那些形形色色的病症,永远散发着苍老的疼痛的文字,被拙劣的马赛克抹掉眼部、皱着眉头仿佛内里被抽空的患者,掀开并参观这个世界皮下遗留的巨大而荒芜的伤口,再一一将自己对号入座。这些动作的完成几乎是下意识的,像是人总是率先用手去够取自己想要的。那时的我经过书面的简单判断自认为与很多病症相吻合,极有可能是色弱、轻度抑郁、美尼尔综合征、狂犬病(我在七岁时被猫抓伤却没去打针,经报刊知晓狂犬病的潜伏期有二十年)、心肌炎与些许龋齿——还有被害妄想——的潜在患者。每天平静地在这种随时会张口吞噬我的深渊中战战兢兢,一边正常而平凡地活着,一边在某个想起这一切潜在的未发生的病症时为毫无征兆的明天担心地几乎要流出泪来。我从未细究过自己为什么总倾向于去完成自我与病症间的比对,但在想象里曾将自己比喻为一个奇怪的人,找到一个套子,便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套进去。每每想到这里,生动的画面涌现在眼前,便总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我那时就明白了世界本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套子,无处不在的边框将我们——因循身体特征与出生背景——分门别类地放置进众多的小套子里。经由逐渐的定义与细化,再将切割完的部分套进其他更小的套子。你是女人,你同时也是学生或妻子,排在7-11结账队伍里的第二个人,喜欢集邮、化妆与自由魔术表演,持有医保卡、身份证、有效期十年的驾照与街道右侧新开的奶茶店的VIP会员。我们活在有限的定义里,在这些细碎的身份中挖掘出一个立体的自我。我们的自我是架构在不断的生活的展示上的。层出不穷的套子,司空见惯的套子,或许从未意识到过其存在的套子。我始意识到这么些个人共存于世,没有一个是真正自由的。套子是打不破的,就像生活是打不破的,我们总要生活在生活中,间歇性醒悟,间歇性发狂,做出一些象征性的突破,再等待新的突破再次成为生活。恕我直言,年幼的我自此想到,世界大抵是没有出路的。明白了这一份的徒劳使我任何时候都颇为出离的看待周围的人事与周围泛泛的种种活动,就像拥挤在一起的油与水,相贴,却不融合。
难以说明现在的我是不是转变了,也同样难以判断我年幼时自顾自整理出的有关于世界的理论究竟有多少是对的,又有多少是错的,在一场几如大病初愈的事情之后,我想我已经不能再像年轻那时一般理直气壮地对他人的生命指手画脚出星星点点的有关于对或不对的刻痕。我想,可能是我已经沦为从前的我的眼睛里的失败者了。不再理智,不再明智,不再对着繁复的人事感到时常的格格不入的出离,几乎是凭着自己心底潜藏的热血四处跌跌撞撞。但是,我感到正确。一股十足的正确打点我的心意,使我感觉到自身上下的鲜亮的生气。
事情的发生是在六月份,大部分的花愈趋红艳的节气,天地的缝合线上往往隐缀着许多蓄势待发的云沫。亲戚手气很好地在某个网站上的抽奖活动中抽中了豪华游轮的家庭票,据说是头等奖,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因为日期的赶撞没有办法去,便送给了我们。那些天家里上空的空气中都凭空浮缀着一些难掩的欢喜。提前几个月,我们收拾好了出发的行装,赶赴行程的前一天晚上我甚至迟迟没有入眠,即至窗外的山边开始发青,几缕乳白色的光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天幕上擦出轨迹,我才简短地进入一场稀薄的睡眠。
说是豪华游轮,但其实身临其境时也就那么回事儿,未曾如同想象中一般繁华叱咤。但是却很高,静止地伫立着,如同冰山一般。乘务人员协助我们将大大小小的皮箱搬至房间,从床铺中间的舷窗望出去,可以看见深蓝色的褶皱的海面,天边暗暗的,仿佛含着一场积蓄已久的雨水。记得我还面对沾上我呼出的白雾的窗子做了一场小型祈祷,祈望运气不要太差,不要在旅程之中撞上暴风雨。我看过太多的海难片了。
旅行的第一天极为正常,因为刚刚出发,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太多的风景。第二天游轮经过许多散落的海岛,岛上远远可以看见长到及腰高的灌木与形态奇特的热带树木,茎叶纤细的绿草不时被风折弯,草间时常窜动着许多灵活的动物的身影。船上的菜品供应也并不是很差,每天晚上都有船员当天捕上来的海鲜作为限时供应。倘若你要寻求一个浪漫的夜晚,也可以去三层专门设置的酒吧要一杯带有异域风情的鸡尾酒。行程慢慢行至一多半,我们度过了相当不错的时光。即至返程的第三天,我的心中却产生了些不知从哪里升起来的异样的感觉。比如,顿顿餐点要的柠檬茶味道寡淡了许多,比如,自傍晚开始外面降下了稀稀落落的小雨,再比如,一直很吵闹的隔壁整天的声息都变得极为安静。我一直都不怀疑自己是多多少少患有被害妄想症的,且这些着实细小的情节实在不值得惹出人心中缠绵的疑窦。但是这种不安如同水滴石穿,缓慢而又逐渐地由我内里的裂缝向下渗入更深的土地。我向家人在运作的刀叉之间颇为掩饰地说明了这种惶恐,但他们和蔼地将其一带而过,连带块状的牛肉一同咀嚼至不值一提。
晚饭过后,我和家人匆匆在封闭的航船酒店里穿行,按照平常的路线返回房间。但这一次,我总觉得后面似乎有人在追,碍眼得很。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一股危险而灰败的气息,继而用语言催促着家人快速地前进。但他们还不知情,似乎知道有人在后面阴戚戚地跟着,但并不觉得那是一件威胁到自身的事。我似乎隐隐地看见几个普通游客在前面的转角处挣扎的身影,似乎有人往他们的脖子上套上了什么,但又好像是服务生搬运衣帽架的残留的黑影。我开始紧张,从手心里沁出冰冷的汗,我脑海里的概念开始天旋地转,我开始辨别不出此时此刻的真实性,环境的边线都恍惚。我喉咙一紧,开始发疯一般攥着家人的手向前。不管到底在发生什么,绝对不能让他们抓住。爸爸仍然不清楚周围在发生什么,对着墙壁一路上的景观图片频频驻足,怎么也不相信我所说的情况的紧急性。我仿佛眼见后面的不怀好意的黑影越跟越紧。突然,在快要脱离这个丁字过道的时候,前面距离我们几步路的门打开了,外开的门将狭小的路道堵住了三分之二,自里面徐徐走出来两三个人。阴冷。我知道我们被掌控住了。他们仍然扮着服务生的样子,浆洗的白衬衣挺括而不苟,以一副要向过道那边走的架势自然地缓缓贴近我们,手里像端着洗好的盘子一般端着那些先前套在游客身上的东西。
后来的瞬间我记不清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正以一个曲折的姿势靠在墙角。我的身上套着那个厚实的塑料牌子,上面标着三位数的数字。我将它摘下来,拿在手里,或许念及一切已然发生,先前的恐慌逐渐冷却下来。昏暗的环形走廊大厅,一点点断断续续的光倾斜着身躯打在天花板上。壁上数不清的门与窗以精准的距离一一交替排列着,看似无尽,一直延展到走廊视线的尽头。整个延展的空间里一半不祥的敞亮着,一半维持着贫穷的昏暗。沉重。我梳理着目前所知的情报与嘈杂的情绪,站起身来谨慎地向前走。每个房间都配着一扇足以窥伺完屋内景象的玻璃窗与普通的硬木房门。那些相同的被这艘酒店的服务生抓来的少女脖子上戴着那个牌子,正在各个屋子里经受一个如同管教的女人的训诫。四周似乎隐约弥散着惨叫声与哀求声,沉默的天花板与墙壁一一将其吸吮,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为首的大概是个胖女人,正从走廊的那一头向这边走来,一个个房间来回的巡视,闲散的时间端坐在大厅中央靠墙的一把红木座椅上,一根燃到一半的烟蒂被她夹在两手指间,两个硕大的金环一边一个咬住她的耳垂,涂着过浓过艳的唇彩的嘴里时不时吐出连贯的烟雾,使得她的脸暧昧着,朦胧而危险。我不敢多言,从另一个方向绕着走廊走,悄悄地自每一个窗口向内注视着里面的景象。危险。到处都是危险与痛苦。不得自由的年龄与我相仿的少女们,强制压迫与任意剥夺,肢体的虐待与劳动的施加,孱弱与哀戚的眼神,记忆与心智都残存成极微小的内核。我几乎不能控制地自内里打战,踱到一个装潢不同的房间面前,便打开门慢慢地走进房间去。门是开着的,屋内光线充足而温和,一扇生锈的铁窗开在入口的对面,一张巨大的矩形水泥立台占据了房间的一半空间,紧贴着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银色的莲蓬头,大概刚安装了没多久,看起来还是相当的干净。这个房间比其他关押少女的标准房间配置都稍好一些,其他房屋都是狭小的正方形,而这一间却是稍大一点的扁平的长方形。我开门踏进去的时候,发现屋里门口边上的长椅上还坐着两个同样抽着烟的女人,面容苍老,眼角疲惫,之前应该是在说话,展开的嘴角构成的冷峻而妖媚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恢复原状。看见我进来,她们瞬时安静下来,带着不善的疑窦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我,最终对上了我的眼睛。新来的?她们看见我手里带着编号的牌子,不屑地抬了抬上唇,微微露出两颗略微发黄的门牙。来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她们顿时嬉笑起来。不想按例收拾你了。这里的人的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这样的干净,难得。她们吸了口烟,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各自的东西,维持着相同的不屑的面容,一摇一摆地走出门去。我不清楚我逃过了怎样的一劫,但凶恶的想象过后松懈下来腿脚都有些发麻,以相同的姿势站立了一会儿之后,我才脱了鞋,爬上相对稍高的立台。是个浴池,陈年的污垢与被含硫磺的水长期冲刷出的黄斑累累地布满瓷面周围,细细看时,能发现下水口的圆孔周围还泛着没冲下去的女人的经血。我不能自已地开始干呕,发出抖动在喉咙后面的呜呜噫噫的声响,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即至后来,想及刚刚发生的太过汹涌的转折,眼泪不自控地涌了出来,伴着我愈加急促的嚎啕。
过了一会儿,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衣料的摩擦声。我悬挂着还没来得及擦拭的景色狼狈的脸颊回过头,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定定地注视着我。面容清秀,肤色却意外地偏棕,浓密的黑色长发,顺着娇弱的背脊披下去,耳边的两缕被编成了细密的发辫。大概没经历过过大过跌宕的世事磨折,一双眼眸格外的年轻而温润,不谙太多的分晓,里面悠悠地荡着一条顺流而下的河。但不知是我错觉抑或什么,她的每寸身体的棱角都散发出一种深刻的孤独,与全然相拒的冷漠。像是一株背阴独自生长的植物拼命向阳挣扎。我想她必是懂得什么的。倘若非要形容,她可能没经历过什么,但她比经历过什么的人都要更贴近绝望。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看见了?我问她。我下意识地判断她是无害的,也下意识地判断她是和我同样被拐来这里的孩子。虽然,也有她可能是属于这个我不知道属于什么的危险地界权利范围的少女的考虑,但是当时当刻的状态下,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一种不加掩饰。她点点头。没有过多的声息。之后和她待得久了我才知道她就是从来都不说话。我说,别告诉任何人。她再次点点头。
这就是我与她的相遇。
我注视她几秒,然后转身不再理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我站起来,忽略酸胀的双腿,打开莲蓬头,脱下衣服,让温水冲刷我的满是尘土与泥污的身体。我有预感可能之后不会再有太多的机会准许被囚禁的人们这样清洁自己。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门扉关闭的轻巧的喀哒声。透过悬挂在外墙上的干净的玻璃窗,能看见她娇小的身躯从窗前划过的身影,速度颇缓,却有着跑的架势。好像一只在铺满残落的叶片与尘土的森林深处慢慢行进的,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我之后还能经常看见她。在这个地方,我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逃跑的可能。我的家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是否也在这个空间的某个角落,遭受相同的押解与强迫劳动。在这个地方我总能感受到隐隐而持续的不安,四处都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感觉自己的任何特质都可能成为他们伤害与榨取的目标,最终使我全部的个人土崩瓦解。在赶工之余,少许的休息时间里,被押解的少女们被允许可以短暂地以游行队列的阵型在环形走廊大厅里走动,这个时间里我往往喜欢左右四顾。庞大的人潮,相互迥异的面庞,木然而整齐划一的摩擦声响,夹杂在其中行走,会有自己即将永久淹没于其中的绝然的惶恐。我在这时总能准确而快速地在人群中揪出她的身影。被囚禁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休息的时间里也不擅长相互搭话,眼神大抵沉静而呆滞,而几个交错的人头间,她的安然轻灵的面庞总会如同一张蒙头罩下的网一般收拢你四处洒落的视线。而在她意识到并回转过视线之前,我往往迅速调转过头去。茫茫然地,眼前晃动着一片向着共同方向行进的灰色人潮。庞大的晕厥流窜于神经的狭角,几乎要将我支配。下一次的休憩时间,我调整了我进入队伍的时间与步调,与旁边那条温热的臂膀在轻微的摆动中不期然地撞在了一起。令人想到拉去售卖的烹调适当的动物肢体,在运货车的不时颠簸下的机械碰触,是这样的相撞。不同的是,我们都还活着。碰撞的同时,她侧过眼来,与我一样,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她的眼神是具有实感的,像是光打在人的手臂上,无法触及,却有着淡漠的温度。
我在这个完全隔绝外界的水泥建筑物的囚困里完全丧失了分辨黑天与白日的能力,被囿于这里的时间越长,对于昼夜景象的印象便递减地越稀薄。到后来,对外界的白天与夜晚的感知大部分泛泛地沦为黑白两个色块,其中飘着不堪细化的模糊不清的灰雾,想象的徜徉在时间的罅缝中苟延残喘。我想象不出来上弦月的棱角,浮缀着沟壑一般的疮疤,怎样的一点曼妙的红自怎样的山川之间扶摇而上。长久照耀此地的白炽灯永远如同陈年水垢般惨白,在一旁死去的白瓷砖上投下冷眼旁观的直峭的光影。到了指定的睡觉时间里,我们便睡觉,纷纷钻入指定的屋子的指定的床铺上闭上指定的眼皮,连梦也不做一个。唯一在我睁开眼后仍留有残存印象的梦早已过了它的保质期,我回味它的干枯的质感如同抚摸一束脱水的花。那个梦里,我回归最开始的交叉口,紧紧攥住家人的手,奋力向前奔跑。很近的后面伸着无数双想要抓住我们的手掌,但又在咫尺的距离间空握住一拳轻尘,徒然看着我们越跑越远。几步之遥的地方伫着一扇未经详明勾勒的大门,豁然展开的光路填满了大门的每个缝隙,温柔地包裹了我全部梦寐的展望。时间开始变得很慢很慢,周围风的声音被拉扯成漫长的一线,我向前奔跑,带着我的家人,感受到远远斜射来的寸缕光芒轻柔地触及到我的眼角。我睁开眼的时候,惯常的清醒铃还没有响起。几片从窗户渗进来的走廊灯光在与晦暗的搏击中落败,薄薄地堆积在墙角,显得陈旧而苍老。看管我的女人睡着了,在靠近门口的座椅上侧卧着,灯光切割着她的脸,从喉咙深处沉沉地发出匀称而细密的呼吸声。我抬起手背盖住我的双眼,开始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
为了永远不让自己溶解于这里,永远不让自己遗忘自己归根结底属于哪里,永远不让自己遗忘如今在这里所秉持的永恒的目的,我在来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尝试记录我被囚困在这里的天数。或是为了不产生证据,管教的女人们不允许任何足以记载刊录文字的相关物品出现在我们手里,我藏起她们套在我脖子上用来辨识的牌子做纸,墙角掉落的小碎石块做笔,每六道竖线划完,第七道就狠狠地横向将它们拦腰斩断,七天一轮,完全同步于外界的时间周期。为了尽量省用,我都尽量将刻痕划得小而深。能回想起的深夜里,等看管的人睡着了,我便极慢极缓地抽出褥底的牌子,食指按住碎石块,慢慢地来回行进。一段行程走至终点,总要停下来聆听并判断管教的呼吸是否还匀称。一道刻痕,往往需要用出入睡前的十分钟。我将手伸入被褥底下,在不完全的黑暗中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正面已经划满了,背面已经漫至大约三分之二处。我才明白,我确确实实在这里好长时间了。一个浪子从不归到回头的长度。我的眼里往往在这时充满泪水,但又不甚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哭。
我并非没有计划过逃跑,但实际执行的却只有一次。那次的计划在我的腹中谋划了十五天,被抓回来却只费了她们半个小时。我不能理解,她们仿佛完完全全地断绝了环形长廊与外面的通路,除了经常被上锁的我先前进入过的长方形洗浴室里有一扇用密集铁栅栏封住的小窗——大概留作通风之用——辗转与外界相连,其余的房间全部是用于被囚禁的少女的关押与宿寝,墙上光滑无物到摸不到一个可以利用的坑洼。我躲开了大部分监控,使另一些丧失功能,已经用从管教身上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洗浴室的门,她们抓到我时,我正靠在比我稍高一点的铁窗的窗栅上,听着从遥远的外界刮来的晃动不断的风声。
这是在这里,我离外界、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被抓回来之后的事情到现在已经漫漶不清,状如扑碑,本来不重要,也不值得。那几天身上显眼的地方疯狂地平添狰狞的伤口,有的入骨,有的没有。到后来都化成腥热的脓,搁浅的痂,幼嫩的疤。胖女人来了,吐出一滩散漫的眼圈,看着地上的我。
别再尝试。她这么对我说。
我从不惧怕被恐惧支配的威力。我只恐惧无望。知晓四处徒劳以后,那堵屹立着的、偶然而必然撞上的南墙。
在二十几分钟的辗转反侧之后,我轻轻起身。披上衣服,一边将自己的脚塞进统一分发的布鞋里,一边暗自祈祷这点小巧的声音不要将管教吵醒。我偷来她的钥匙,借着光摸索锁孔的形状和位置,小心翼翼地将它插进去。
门开的时候,空间里霎时间荡起一声干瘪的吱呀响。几颗不堪一击的木屑纷纷扬扬从折断处落下来,再被黑暗掩藏。走廊里流窜着一股阴戚戚的风,将灯影吹得摇摇晃晃。我的心很沉,像深潜进深不可测的海沟,将自我完全抛掷。究竟出来想干什么,我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冒一种无意义的险,我也不清楚。我日渐无法全权地把握我自身,如同无法把握我接下来会面临的后果。后果,阴阳顿挫的词,从一开始的发音起就开始将人放置于绝路。
这个地方是完全的环形走廊,由头至尾咬成一环,造型荒诞如同一次自杀式袭击。从房间里走出来开始,阴冷深沉的感觉就一直缠绕着我的小腿。光线充足的地方,我的影子被削抹到仅剩脚底下的一片,畏畏缩缩地跟着我走;光线溃败的地方,它耸立成倒放的金字塔,投映到内侧的墙壁上,纤弱的轮廓随着日光灯的摇晃抖动不已。走廊里回荡着的只有我的压得极轻微的脚步声。沓、沓、沓。我不刻意回避监控摄像头,也不刻意弯腰躲过可能仍清醒着的他屋的管教,我放任我的脚步,像二十年代末期画面模糊的有声电影里人们在雨中的漫步一样行走。我并没有想到逃跑。这个念头仿佛划过天际的流星,从上一次的失败起始,自尾端开始慢慢地消逝。然而又仍在留存,只因在它完全消逝前你无法否认它的前行。于我,今夜大抵只图着一次坦然赤裸的走,消散着体内一些别样的东西,等待睡眠找上门来。
我听见附近远端经过的房间门锁开启的声音。我知道马上便有人过来将我抓住。我索性彻底地站住,将双手相叠举到脑后,做出无抵抗的样子。在这时,偶然的偏头,我突然感到我正正驻立的这扇窗子里,正在蔓延着的一股无声而异样的活物的晃动。夜间暗淡的灯光少许洒入屋内,远端的事物在对比下更加混作一团完整的黑暗。在我侧头细盯的过程中,暗中的阴影又向外移近了少许。我努力地向内分辨,直到看出上端的纤弱的轮廓,不断改变位置的双臂,与一颗年轻而灵动、冷漠却令人移不开眼的眼睛。
是她,她在跳舞。
下身盘坐在散乱的被褥上,只有头颅、颈项与双臂运作的无声的舞动。两臂交叠,相与向上攀援,随即散开、抖动,形成连绵的波浪。静止的纤纤的脖颈,以狂躁的姿态左右摇摆的头,由急渐缓,又由缓渐急。左手曲肱而枕,闭眼安详,继而脱离头颅的依附,摆平手掌自右而左由脖颈前面急急地划过,右手高高伸展,握拳、缓抬眼,食指上指天。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以这个姿势隐在暗处,独独在抵达那里的微弱的光束间露出她的右眼。后面的人赶来了,以一股疾驰的力道将我交握的手臂拽到腰部,一只手掌狠狠抵住我的肩将我的头部磕在地面上,冰冷的温度令人惶茫而麻木,我却迟迟没有丧失我最后的理智。嘈杂的慌乱里,繁复且杂然的人群中,我费力在力度的压迫下偏过一点点头,侧眼注视着窗子里重新进行的隐秘而华然的举动,宛如送给我的一场谢幕的离别礼。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些姿势,那些手势,那些无声的细密的舞动,端庄而鼎盛,仿佛在战亡的废土、鲜血的浇灌之上,重新开出的炽热的花。
真好啊。
再次被允许从监禁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差不多十天后了。鉴于没有检查出破坏性举动与谋划逃跑的迹象,且相应的并无挣扎与抵抗,他们的处置只是漫长的监禁而已。空无房间的空无时间里,我用一些时间分辨昼夜的更替,清数自己的心跳,练习对于呼吸的控制,再用更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回溯那天晚上所看见的事情。我并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感受,我的心情,我甚至不能分辨那是否是黏附于具体事物上的潜在的喜悦。
但我又能喜悦些什么呢。
回到原先的房间,平静地回到那些从未搭过话的木然的少女们中间,竟然使我感到先前从未注意过的一股极微弱的气息涌动。我适才真切地察觉到她们也是从别处什么地方拐来的少女,胸腔中跳动的不止一颗生理搏动的心脏,还有泪水、痛彻、外界的白天黑夜与深潜但一定存在的爱。但凡血肉之躯,往往都要比最彻底的无情要柔和一点。我在人群里找到了她,还如先前一样调整时间与步伐,直到她随队列走到我旁边。她没有抬眼,我也没有偏头,我也本无意说什么话,相同缓慢地随着人潮向前机械行走。架态的自然,仿佛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乌泱的人群行至一个节点就被拦住了。为首的胖女人站到人群制高点,向着我们大声说着什么。除去平常的训诫,这是我们与她们之间少有的直接交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见到的管教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欢愉的起色,以及我们的位置仍旧处在这艘酒店航船上的事实。这栋酒店即将迎来不知多少年的庆典,除去交给我们的相关的硬性劳动,还有一个盛大的酒会,在所谓种种酒店高层领导的出席之下,需要我们去后排充当观众凑数,亦相当于这项酒店灰色领域的成果的展示。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尝试逃跑,她观望着人群慢慢点点头。逃出去抑或逃不出去都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
不管是哪里的空间,调去的不过是她们设置的另一个没有任何出路的地方罢了。
之后的日子都还是一样的微不足道。我已经慢慢不再感受到那股时常要将我泡胀的绝望。我还是经常去找她,彼此都不说话,像是两个偶然站立到一起的两个无关的人。她也再从未向我展示过那一夜仰视着窗玻璃朦朦胧胧看到的神秘的舞姿。只不过,偶尔在洗浴室开放的日子里,我们会一起挤在铁窗边上,静听着风刮过管道的隆隆的声响。虽然,那风声极微弱,到达我们耳朵里时因为长时间的流窜而变得有气无力且扭曲变形,但那依旧是令人安稳的声音。是来自外界的自由的声响。足以使一天的末尾变得悠然而绵长。我的想象力仿佛又活起来了,风声里渐渐开始包裹着许多的东西。我能想起我在极小时第一次踢起足球的情景。被一场大雨洗过的天空下,绿茵场上氤氲着的湿润的热气裹挟着淡淡的草香。亲和的指导声不时响起,有人握着我的莲藕粗细的手臂教我怎样平稳地向前走。然后我抬脚,柔柔地冲着立在地上的球踢了一脚,眼见它在夕阳的阴翳下滚出去好远。是恒久且温足的体验。我回过神来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偏过头来,在静静地注视着我。对上眼后又冷漠地回过头去,看着墙上的铁窗。形容她是冷漠似乎有失偏颇,她当然是自然地挂着那副冷峻的面容。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五官这样的摆放会在人间被描摹为冷漠。她只是习惯了这幅表情而已。
庆典日在大约四周之后到来。那天的早上,在清醒铃响起之前,看管我们的女人便按照命令在我们的双眼上蒙上眼罩。而后按照一对一的方式进行简单但严密的押解。根据我平日累积起的对这里的熟悉的拿捏,能感觉出在走出房门后我被带领着在整个环形大厅环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已然不能分辨此时身处于大厅的哪个方位,并不再能准确依循感觉记录路线。然后管教抓着我的肩在某个地点停了下来。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感觉到了平地而起的一股上升加速度。大概是类似电梯的物体,但我并不认为整个环形大厅有空间存放这样的电梯。这使我没来由地产生一种恐慌。
在长久的上升之后,地面平稳地停了下来。没有任何门扉开启的声音,没有任何脚底下的妨碍与磕绊。沿着一条直线走出几乎一个荒野的距离之后,双脚近乎酸涩,我感觉到我头上的眼罩被拿了下来。平日的光线霎时变得尖锐而刺眼,不留情面地涌进瞳孔之中,万事浮动,在眼膜之上浮起了一层深邃又压抑的蓝色。是礼堂,或是剧场,我想不起来确切的归属。一个高高的哥特风格的穹顶,仿佛一个高举的深渊在向下凝视。四周的阶梯式座椅面朝舞台呈辐射状环绕,本作表演展示之用的舞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把面容严肃的木椅与一张铺整庄严的长桌,舞台下方陈列着长席,香槟与瓜果菜品还都没有摆上去,现在还是一片雪白的空空荡荡。
整个上午与下午都显得近乎冗长。我们被指命穿梭于后厨与锅炉房之间,将一些脏污揩拭,另一些清扫,把瘫倒的褶皱扯平整,从口袋里搬起沉重的黑煤,塞进隆隆作响的炉舱目睹它们像夕阳一样燃烧,燎人的火星四下纷飞撕咬我们的手指。够了。我听见一个声音突兀地响在耳边。回头查看身周空无一人,我才相信是我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投在面布口袋上的影子哀恸而肃穆,经灰尘与坑洼折叠得变形,像是出席雨天葬礼的没有眼泪的人群。许是为了回应这一声够了,我把手里握着的黑煤狠狠摔在地上,看着它四分五裂,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小火熬煎的歇斯里底像山洪一般在我血管里奔涌,几乎令我发狂。
荒芜的几分钟之后,我蹲下身子,拾完碎片,用衣袖擦拭掉煤块强烈的坠落在地面上留下的污迹,从口袋里端起另一摞褶皱的煤堆。
溃烂的伤口快好了。我也快要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夜晚无声无息地抵达。我们重又套上搁置已久的牌子,带着自己的编号,按照管教的指示走走停停,一股股地在穹顶之眼的注视下走到礼堂后排落座。经过我自己有意无意的细微调整,我和她成功地相挨坐在了一起。难得的值得欢愉的休憩令大家的脸上都流连着一股微弱寡淡的欢喜。余光看着我和她摆放在扶手上的肤色各异的手臂,纤弱而小巧,经年累月劳累出的错综的痕迹漫无目的地在上面攀爬,我突然想起我还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本来也是从来没有说过话。我收回目光看着灯光和缓的舞台,一一登台挂着形式微笑的所谓高层,决定了酒会之后要去询问她的名字。说不定,还可以正式成为朋友,让她再给我看看那天夜里的舞蹈。
渐渐地,人声的喧哗息止下来,灯光开始暗淡,舞台周围被抹上一层柔和而热烈的光晕。胖女人浓妆艳抹,坐在前面的第一排仰面对着领导们微笑,各式的管教也换上正式的衣装,在我们座位周围来回地巡视走动。来参加酒会的客人基本都是里外的内部人员,即使看到罪犯一般穿着相同而色调灰暗的服饰、目光驯顺而涣散的我们,也都明白个中所隐藏的秘密。纵使知道这个,在看到一些生疏的面孔出现在礼堂之中,我也总是下意识地相信他们之中的谁能够注意到我们、这丑恶的暗地里的营生,能够暗中报警将我们营救。真幼稚啊。我小声嘟囔,感觉到身旁的她偏头轻轻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到雨水由花瓣滚落的画面。
台上的高层领导开始讲话了。食品安全与蓬勃发展之类,即至说到高潮,每一句都伴随着潮水般的掌声与喝彩。关于我们的汇报与展示被安排在酒会的最后。到那时,灯光会将安坐在椅子上的我们全部包拢,胖女人起身站立,向领导与观看的群众致意,并向上呈递有关相关带动起来的效益与收支情况的总结。我看着在我眼前出演与即将出演的一幕幕,脑海里不断浮现起的却是洗浴室那扇狭小的、充满风声的窗户。
灯光开始扫到我们了。我看见胖女人站起来,恭敬地将纸质报告呈到台上的领导手中。肉眼清晰可见台上聚光灯的转动,将我们这些沉藏的肮脏与丑恶的产物伴着鲜花与掌声公之于众。轻薄。这个词语没来由地钻入我的大脑。我想起年少的时候,书房的灯光下,各式的蝇虫总是会不断地绕着光在我的面前戚戚地飞。按死他们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有一种会跳得很远很高的浑身碧绿的跳虫,轻薄的羽翼往往和稳地在身后合拢着,是一种很美的流线型。其中有一只在异物之间的攀爬中不小心掉落进我的陶瓷杯,无论怎样地奋力向上跳,杯沿都要比它更高。我猜这就是它的结局了。它果然就这样死了。所有的臂爪曲折着,翻倒在杯底的边沿,四周洒落着各式的尘埃。我们的生命都是这样,在更大更有力的生命面前往往只剩下一种轻薄的尊严。在没有出路的环境里,被各式的压迫所限锢,在自己有限的界限中进行有限的挣扎,直到迎来属于最终的转折。
我想,这也就是我了。
这个时候,一个带着温度的物体突然慢吞吞地触到了我的胳膊,在周身阴凉的环境下显得异常炽热。我略带诧异地向右边看去,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光线漫溢在她的五官、肩膀、腰身与手臂,在她纤弱的轮廓外镶上一层岑寂的泡沫般的白边。她这样决然而沉默地站立着,直到群众间的喧哗沉降,直到胖女人与管教诧异的面孔转了过来,直到台上的领导们抬起眼,正正地将目光投进她的眼里。四面八方,又有几个看不清面孔的少女自安坐着的我们之中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散落的稀稀落落的站立间,她们面对着不怀好意的丛林中的眼睛,葳蕤且沉默的宇宙,跳起了那段我只在夜里——隔着玻璃窗,眼见黑暗与光明交织之间——见过的舞蹈。
两臂交叠,相与向上攀援,随即散开、抖动,形成连绵的波浪。静止的纤纤的脖颈,以狂躁的姿态左右摇摆的头,由急渐缓,又由缓渐急。左手曲肱而枕,闭眼安详,继而脱离头颅的依附,摆平手掌自右而左由脖颈前面急急地划过,右手高高伸展,握拳、缓抬眼,食指上指天。每次的结束动作,她们都会呐喊起一句话。
予我自由。
稀少的人音,不成样子地自不同的方向微弱地合成一股,像河流终于融汇,散乱着,溅落着,胆怯着,却又拧洒出鲜亮的热血,坦然暴露出自己足以一手扯断的柔嫩的、傲然生长的根茎。她们跳了一遍,又跳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直到胖女人与管教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将她们从观众席的座位上揪出。她们都看见了她的舞蹈。只有我,在胖女人在台前气急败坏地指挥管教将正在跳舞的少女抓住的时刻,注意到她的眉毛,极其微弱地颤了一下。就那一下。
我的全身几乎都在无节制地颤抖,自嘴中不自禁地发出牙齿磕碰的声音。我完全想象不出她们所面临的后果。保命,保命,我艰难地伸出我的手,跨越十足漫长的座椅之间的把手,扯住她还在挥舞的衣袖,奋力将她拉拽到座位上坐下。在我的拉拽下她单薄的身躯不堪摇晃跌坐在椅子上,然而立马,或是不肯投身于哪怕一点一滴的屈服,或是下意识对事情发生又欺瞒胖女人后果的惧怕,她再次站了起来。
究竟原因是什么,值得崇敬的高尚或卑微的自保,我是再也无法问她了。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在日后的日子里,都从未再回到过我们的眼前。
在她被由蛮力拉拽出座椅走道的时候,她走过我面前,用那双年轻而灵动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匆忙地抬起一个甚至不堪称其为微笑的微笑。深深的,坚韧的,像是要将什么用力拥抱进自己的骨血一样的眼神。连带她那不成熟的微笑。我知道,那里充满了她全部的没来得及说出的好意。
那场酒宴最后不欢而散。胖女人与管教回去大发雷霆,禁食禁水或禁足,将仍在的肉体一并惩罚。但无论伤口如何叫嚣,她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我看到,渐渐地,之前从未相互搭过话的少女们会在又一轮的惩戒之后尝试聚结在一起,仿佛慢慢从洞中探出身子的胆怯的小动物,交谈一些不重要但又恳切的话。我就知道,她成功了。她们的演出,确确实实在那天的礼堂里撼动了什么,撼动了深潜在我们深处的什么,像蔓延春天一样,在经由滔天骇浪洗礼过后的土地上蔓延出去什么。在以后及其以后的以后的夜晚里,我经常会回想起那一天灯光下的舞蹈。她们稚嫩的呐喊声,在潮水一般沆瀣一气的群众面前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脆弱,那样容易被外力弯折,却又是那样充满着身为一个生命体的恒久的热力,像把新修剪的毛刷,透过耳孔惹起人心中一点难抑的躁动。我时常会有疑问,她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联结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想好了整个计划,什么时候相互下定决心要抛掷一切,又有没有在夜晚排练舞蹈时、想到自己即将放弃的整个未来、即将迎来的真切而彻底的恐惧时而有泪水涌上眼眶?
我还想问的是,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漫长的黑夜里,我自己回答自己:她给予剩下的人以希望。她希望我走出去。
然后我便不能自已地哭出声来。听见自己的哭声低低地在整个房间内响彻。
我仍在抗争。在这里,没有出路的地方,举起我的双手。或许我有一天能走出去,或许我一辈子也出去不了,但我想这不是一件我所能猜测的事情。这个世界上的路不缺乏逼仄,不缺乏四处藏掖着的完全的苦痛,我们把绝望折叠,狠狠地咽到肚子里,一边等待苦痛的愈合,一边又出发去寻找新的苦痛,只为有一天能够经历没有苦痛的、饱蘸着希望的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活着、抑或对于生命走向的选择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与其沉浸于完全的暗无天日,我愿意选择另一条艰难的走道,通向前方或有或无的微弱的可能。我很艰难。但我安息。我会奋力向我的仇恨挥拳,直到燃尽我的最后一滴的热血,直到一种结果走向我,将我或许虚无的抗争吞噬得一干二净。我仍在没有出路的地方抗争。时时,我会回想起那一夜,那一天,那一个坐在那里的她与我,那些个许许多多来或不来的明天。我忘不了,忘不了抗争,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天长久注视我的那双激烈而绝望、却又教会我怎样创造希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