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渡头风急,
策杖林西日斜。
杏树坛边渔父,
桃花源里人家。
王维的小诗,将我带回童年的老屋记忆。
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坐落在村子西边尽头处,是爸妈从爷爷的老房子里搬出来之后自己建造的一个小院子。我刚记事的时候,那处房子就开始盖起来了,爸爸设计的蓝图,请来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和颇有经验的老匠人,砌石,削木,挖井,妈妈为他们蒸馒头,炒热菜,我常常和小伙伴过去玩沙子。因为那里离村子中央较远,周边也没有几户人家,我们称呼那里是“西边房子”。记忆中的西边房子盖了很久才搬进去的,但后来妈妈说只有三个月的光景,我诧异童年对时间的感知是多么的主观。
房子前面是辽阔的麦田地,有时候是翠绿,有时候是金黄,我和弟弟经常把绿色的刚刚结实的新鲜小麦摘下来,回家在火上烤了吃,嚼起来软软嫩嫩,一股凌冽的麦香味四溢开来。不止麦子,田间能吃的东西可真多,弟弟抓青蛙,知了,雨后的天牛,河里的小虾,都能烤了吃,小孩子也并不害怕,只觉得奇香无比,总也吃不够。时隔多年,再回老屋,竟觉得简陋,也没有什么食物,并且眼里看到的都是不卫生的地方,我想,这大概是失去了孩子的本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房子靠近路边的一侧有一块墓碑,周边被妈妈种上蔬菜,有青椒,香菜,葱,南瓜,韭菜。晚上睡觉前,妈妈告诉我,说这里埋葬的是我们家族的先人。我究竟也不知道那块墓碑下面到底有没有真的埋葬先人,但是从来不觉得害怕,甚至很安心,为什么呢,因为妈妈说,有一个外地的算命老头儿路过我们村子的时候,告诉她,你新家旁边会有神明保佑,你家的孩子将来可中状元。我妈特别开心,并且认定那个状元将会是我。后来多年,我虽然从未考过第一,但到底顺利的上了大学,我们全家都感谢神明的保佑,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庇佑的幸运小孩,每次遇到成长的挫折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某个保佑我的神明,相信一定能够度过当下的难关。也许凭着这股相信的力量,我成长为一个乐观的大人。
西边房子大门朝南,外婆家就住在南山里。推开大门就能看到连绵起伏的群山。过年的时候,家门口的树上换上新春联,但依旧是四个老字:开门见山,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个词是我家开创的。夏日傍晚,我常常和弟弟在大门口玩耍,然后,我们猜测外婆家究竟在哪一座山的后面。那时候,每逢过节,一家人就会去外婆家,当时还没有修路,都是爬山路。我记得妈妈提着鸡蛋或者蛋糕,爸爸抱着幼小的弟弟,而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家人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崎岖这个词就是那时候妈妈教会我的),走好久好久,有时是烈日,有时是寒风甚至冬雪,我走不动了,就要抱抱,然后妈妈就会抱一会儿,或者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和弟弟便趴在山上玩石子,流水,蚂蚁昆虫,直到妈妈一遍遍的催促,我们才吞吞吐吐的继续赶路。那段路到底有多长呢?我始终不清楚。因为后来我上了中学,外婆家也搬到了城市,再也没有漫长的跋涉了。即使很久之后,我们一起再回外婆老家,已是开车走新修的大路,路线已经完全不一样,而山路也因为山区的开发而不复存在了,我再也无法得知去外婆家那条山路的距离了。我小时候从没参加过郊游或者夏令营这种热闹的集体活动,但那种翻山越岭的感觉在幼小的我看来,就像是一场和家人的郊游,且是赴一场盛宴,因为到了外婆家,会有丰富的美食和礼物在等着我们。一路雀跃,从不觉得艰辛。
后来西边房子从木门换上铁门,门前摆上两个长方形石桌,我和弟弟常常趴在石桌上吃饭,玩耍,写作业,我在石桌上背会了26个英文字母和三百多首唐诗。那时候觉得石桌很高,要用力才能爬上去,直到后来又回老屋,发现竟然只到自己的膝盖处,不禁觉得惊讶。
西边房子是砖和水泥砌成的平房,可以很方便的在房顶活动,大人们常常晒玉米豆子。夏夜,我们一家人在房顶铺上凉席睡觉,看繁星,听虫鸣,在闲聊中入睡。有时候,飘过一阵急雨,我睡的迷迷糊糊,只感觉爸爸把被子卷在我身上,匆匆抱着我下楼梯,把我和弟弟安置在房间里之后,他和妈妈忙碌着收拾房顶上其它家什。好像是一阵慌乱,只听到爸妈的招呼声和脚步声,而我随即就已进入梦乡了。那时候,我最喜欢在房顶上玩,妈妈一直严格要求不可以到边缘地方去,后来有了邻居,两家房顶之间有一段空隙,我看大人们可以跨过空隙,到另一边去,很羡慕,因为这是我们小孩子绝对不可以做的。我经常好奇的看着那个空隙,觉得害怕,被成人世界的力量震慑到。等我长大,再到房顶,发现那个缝隙原来只有一小步的距离,轻轻一跨便过去了,这时,当初那个曾经胆怯的小女孩似乎变得透明,且定格于彼时,再也不曾长大,也不再和现在我有任何联结了。
那处西边房子的记忆还有很多,院子里的葡萄藤架,樱桃树,石榴树,一口井,一只猫,一条狗,如今,有的在岁月中更加茁壮繁茂,有的破败消亡,随风而逝。老屋成了我记忆中的桃花源,每次在城市中遭遇委屈,我就会想起老屋的那些故事,那些鹅黄色的柔软记忆会给我一点抚慰,让我度过黑暗,有勇气继续在城市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