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色浓重时，蔡子兴才回到家。

“上哪了？这点才回来。”

张盼孙见儿子回来了，从灶上端出饭菜。

“没上哪……在田里多呆了一会儿。”

蔡子兴扒拉了一口饭。

“新摘的韭菜，用猪油炒的，尝尝鲜。”

张盼孙把碗推到儿子面前。

蔡子兴夹了一筷子的鲜韭菜，满满地塞了一口。

“好吃。”

蔡子兴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难得慈祥的老母亲。

张盼孙也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皱得像核桃的脸舒展了许多。

“娘，她哩？”

蔡子兴注意到妻子没上桌吃饭。

“她呀。”

张盼孙也扒拉了一口饭，

“睡下了。傍晚回来就脸色铁青，也不知道是身上哪里不好了。你俩这两天拌嘴了是吧，看她那张脸臭了好几天了。”

张盼孙往儿子碗里夹了一块肉。

蔡子兴没回答，默默地吃着碗里的肉，心底升起一股烦闷。

“我说，你抽空带她去镇上找个大夫看看，瞧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别是坏了什么月子里的病。”

张盼孙忽然威严起来，盯着低头扒饭的儿子，沉声说道：

“生儿子要紧，不许让她害病，听到没有。”

“嗯。”

蔡子兴闷闷地应了一声，感觉嘴里越吃越没味。

再抬头时，只见张盼孙紧缩着眉头，一脸心事，早没了刚才昙花一现的慈祥。

吃完饭，蔡子兴出去撒了泡尿，进屋睡觉。

叶素云躺在炕上，脸朝着墙，无声无息。

蔡子兴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

叶素云像一只埋伏已久的豹子，猛地转了过来，死死地揪住蔡子兴的衣角。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今天非得给我把话说清楚。”

蔡子兴被唬了一跳，皱起眉，

“你要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你女人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了。”

叶素云哑声叫到。

“你胡说些什么呀！”

蔡子兴把她的手从衣服上扯掉，

“瞎想些什么，身子不舒服还不安分点。”

“你就是嫌我了，不把我当你女人了，连碰都不碰我……”

叶素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我没那意思，我就是……就是这几天累了。”

蔡子兴看着她一脸悲伤，不禁有些可怜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

立刻，叶素云顺势扑入他的怀中，用沉甸甸的乳房蹭着他的胸脯。

蔡子兴感到身体一阵颤抖，痒痒的欲望从身体深处像火一般烧起，他努力克制着。低下头时，正好迎上妻子甜腻的眼神，翘起的双眉故作出一种媚态。

他不由得想起秀秀的两弯柳叶眉，与妻子的一样秀美，又与眼前献媚的情态如此得不同。

叶素云见丈夫怔怔地看着她，笑得更腻更甜了，开始在他怀里蠕动。

蔡子兴感到一阵恶心，赶紧把她推开。

叶素云气得把脸转向墙壁，低声哭了。

蔡子兴看着她瘦小的肩头可怜兮兮地抽动着，又有些心软了。

毕竟她是自己的妻子，想和自己亲热也没什么错。

蔡子兴用手去掰她的肩，却被叶素云一把甩开了。

“你就是嫌我了，你不乐意当初干嘛娶我。”

叶素云痛哭着，

“现在又叫我守活寡，你娘还要每天逼着我吃什么恶心的药，还骂我不下蛋……你不播种，我一个人怎么怀……”

一滴滴泪顺着她的脸滑落，吧嗒吧嗒地掉进被褥里。

蔡子兴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毕竟生育是两个人的事，不应该让妻子一人去面对母亲的责难。至于还要不要再怀……他又想起了母亲阴沉着脸说的那些话。唉，恐怕，真的由不得他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别哭了……”

蔡子兴柔声安慰着妻子。

“那好，你要证明你没嫌弃我。”

叶素云揩了一把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

“你今晚就得跟我亲热。”

蔡子兴愣了一下，继而感到一种认命般的沮丧……

他一把吹灭了蜡烛。

大汗淋漓后，叶素云心满意足地睡去。

蔡子兴在黑暗中睁着眼，始终无法入睡。

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性事，他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快感。枕边的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还不时轻轻地笑一声，是做了什么好梦？八成是梦见生了个儿子吧。蔡子兴苦笑着，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他梦见自己搭着一艘小船漂流在海上。船尾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但直觉告诉他那是他的妻子，是啊，同搭一条船的当然是自己的妻子。

“素云。”

他唤了声。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他看到了一双灵动的眼睛。

是秀秀。

蔡子兴呆呆地望着她，秀秀也静静地望着他。

突然，秀秀站了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秀秀！”

蔡子兴惊叫起来。一个大浪打来，秀秀消失在海面上。

“秀秀——”

蔡子兴惊坐起，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他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缓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他看见身旁的妻子已经醒了。她的脸上写满了伤痛，用泪光粼粼的眼睛怒视着他……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担忧：他在妻子身上种下了的……是福还是祸？老天爷，希望这一晚除了安抚妻子，别的什么都别留下……

一切都没有顺着蔡子兴的愿望。

不久，让他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叶素云又怀孕了。

第六章

炕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张盼孙看见儿媳已经醒了，她用手撑着费力地坐了起来。

张盼孙放下手头上的活扶儿媳下炕。

叶素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两条腿都闭不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在裤裆里塞了个枕头。

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了，暖融融的阳光晒在她沉重的肚子上，坠痛感似乎缓解了不少。

张盼孙从屋里端出一碗红糖水，递给儿媳，

“还疼呢？”

“他这阵子老不安生，拳打脚踢的，疼得我啊……”

叶素云哧溜哧溜地喝完了红糖水。

“那敢情好啊，不是个小子哪来这精力。”

张盼孙笑了，

“你这胎能生个儿子，这苦也没白吃。”

她边说边探出手去摸儿媳的肚子。

“也是啊。”

叶素云低头喃喃自语着。

“不过你也得留神着点，我看你的身子没怀头一胎时好了，准是月子没坐好。可别有什么影响才好。”

张盼孙又皱起了眉头。

叶素云暗暗地想着，月子没坐好还不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天天刁难我，我怎么会刚生完几天就下地沾水吹风，又怎么会……叶素云感到鼻头一酸，委屈涌上心头。

她赶紧不想这些了，问张盼孙：

“子兴上哪去了？”

“下地去了，说是翻翻土好下种了。”

张盼孙回答道。

顿了一会，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伏到叶素云耳边轻声道：

“你猜昨个他跟我说了啥？”

“啥事？”

叶素云问。

“他叫我拿钱去观音娘娘那儿求个儿子。嘿嘿，这小子，总算开窍了。”

张盼孙得意地说。

“他说的？他不是不信这一说吗？”

叶素云很吃惊。

“人也是会懂理的，再说男人嘛，能不想要个儿子？什么男女都一样，操他妈，叶素芬就她娘的会放屁。”

张盼孙狠狠地啐了一口，

“要换成她头胎是个女儿，又不能再下蛋了，她还不得去跳河。”

说罢，张盼孙怪笑起来。

叶素云却心事沉沉地皱起眉，不是为着张盼孙对妹妹的辱骂，而是蔡子兴的大转变。他咋就能转变得这么快呢？是真的想通了，还是……

她想起蔡子兴之前的挣扎，为着自己丢掉女儿冷落了她好久。他不是一直坚持生男生女一样的吗？这会子却……他到底在想什么？

叶素云感觉的出，从她怀孕以来，蔡子兴就一直愁眉不展，像是怕她的肚子里钻出什么祸害似的。蔡子兴的眼神随着她肚子的一天天大起来而愈发惊恐，他到底在不安些什么？叶素云困惑了，她感觉她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枕边人了……

此时的蔡子兴正在田里挥舞着锄头，从土里翻出一块咯脚的石头。其实土已经没必要再翻了，但他却不想停下来。

停下来还能干什么，播种期还差半个月，他又要靠什么度过这难熬的时光？农闲从未让他感到如此痛苦。

他总想在这块地上倒腾点事，这样他就有借口躲到外面来。他实在不敢回家对着妻子的大肚子，那个如定时炸弹般恐怖的大肚子。

翻累了，蔡子兴坐下来，擦擦汗。再从茶桶中舀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地一口闷下去。胃部被凉凉的水惊得一激灵，从喉咙口向上冒气，蔡子兴立马打了一串嗝，感觉舒畅了许多。

看见别的农人都回家吃午饭了，蔡子兴呆坐在土地上，犹豫再三，终于决定不回家去了。他实在不想踏进那让他不安的家门，就等着老母亲送饭来吧。

蔡子兴悲伤地想，这种情况恐怕要持续到妻子分娩后。到那时，他只有两条去路，要么放下心，要么更痛苦……

蔡子兴看着通向家的那条田埂，仿佛看到妻子叶素云正欢笑着朝他奔来，她的大肚子瘪下去里，裆下还滴着血。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男婴，他还在哇哇大哭，竖起万人珍视的阳物……

一个月又过去了，蔡子兴的青秧又一次插满了水田，整整齐齐，看着叫人舒坦极了。绿得这样纯粹，这样美好。他喜滋滋地看着秃秃的土地漫着一片新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春天又回来了，生活啊，也该一天天好起来了吧……

这时，他听见邻家的秀秀妈在远远的田埂那头叫他：

“子兴，快回来，素云生了……”

他的眼睛霍然瞪大，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远远的身影。为什么不是妻子向他跑来？为什么不是老母亲朝他呼喊？为什么秀秀妈双目蓄泪？是什么？到底是福，还是……

老天爷，他感到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