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轶峥擤擤鼻涕,将纸巾扔进床头的垃圾箱。垃圾箱里很乱,杂七杂八,零食包装袋,饮料瓶,但一半都是他揉搓丢弃的论文草纸。他看看手机,果然除了作业外,没人会因为其他事情找他。母亲坐在客厅等他,不时传来一阵阵抽泣,像漏气的水管发出的滴嗒声。刘轶峥有些烦乱,手机便签还是满满的待办事项,通识课的结课论文,小组竞赛的视频剪辑,以及那些繁琐到令人窒息的单词摘抄,笔记誊写等细碎的事。母亲刚刚来过,他正在绞尽脑汁编写明天早上要上交的论文,即使这样,他还是听到了母亲窸窣的脚步声。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像早上透过窗逐渐逼迫的阳光。忽的那脚步停下,又向前。往后轻轻退了两步,又往前。犹犹豫豫的,刘轶峥想,准是妈妈没错。他没吱声,等母亲自个敲他的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母亲再三犹豫后(从她前前后后的脚步声可以判断出),还是敲起了刘轶峥的门。
“还没睡呢?”
“妈你不也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那个,啊峥……”
母亲的话像是滑到嘴边,又自个钻回喉咙去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刘轶峥有些疑惑,又有些着急,母亲的犹豫扭捏有时会令他不适。
“你爸进监狱了”,母亲嘟囔了一下终于吐出这句话,好像说了什么得罪神明的话一般,她嘴唇紧紧闭着,逐渐由红色变得发紫。
刘轶峥没有说话,他的脑袋像是被人打了当头一棒,嗡的一声,之前所构思的论文主题,论文结构全都消散而尽。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和母亲两人竟默然对视一分钟之久。刘轶峥看着母亲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飘散到别处。一种责任感从十九岁少年的心里深底油然而生,他努力使自己打颤的手恢复平静,他说:“妈,为什么爸进监狱了?他犯事了吗?”,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紧紧攥着圆珠笔。母亲还没有从别处抽离回眼神,刘轶峥起身拍拍母亲的肩膀,看到母亲拼命想遮住白发而染了黄褐色的头发,还是遮不住丝丝银白色抽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竟比母亲高出两个头。
被儿子轻拍忽然回过神的母亲,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像得了失语症。刘轶峥意识到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倒。刘轶峥关闭电脑,关掉房间的灯,这个时候什么截止日期的待办任务都不值一提。他拉着母亲走到客厅,抚慰母亲坐下。尽管着急,他还是想等母亲冷静下来后,再慢慢问母亲。少顷,母亲终于缓过神来,她看着刘轶峥,“啊峥,你爸刚刚来了电话,他被抓进了监狱”。
“嗯?为什么呢?”刘轶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缓和而温柔,尽管他内心世界早已崩然坍塌。
“具体没问清,说是工作上的盗取事件”,听到儿子温柔询问的语气,母亲渐渐冷静了下来。
“啊峥,我们一会儿就开车去看看情况,我给你爸装几件衣服,虽然五月份了可最近下雨夜凉”。说完母亲就进房间收拾几件棉绒外套,刘轶峥喝了一口热水,他把车开出车库,在门外等母亲。夜晚的风很凉,不断的钻进车窗,缩进刘轶峥的衣服。“一会儿别让妈妈感冒了”,他想。于是关上了车窗,望着不断扑朔翅膀扑向橙黄色路灯下的飞蛾,“它不害怕吗?”,刘轶峥想,“它不知道那样会死吗?”
“啊峥”,刘轶峥看到母亲拿着一袋衣服向车窗走来。他给母亲开了车门。系好安全带后,刘轶峥默不作声的发动引擎,车子缓缓的动了起来,像一只沉睡已久的老蜗牛刚刚醒来。一路上,母子俩一个都没有说话。平时一家人出行,刘轶峥是家里最活的活宝。他总能和父母说他在学校遇到的新鲜事,什么他的计算机科学老师有一天早上上课,嘴边残留了一块牙膏泡沫,他和同学们偷偷笑道老师是不是在向他们证明他刷了牙的。又或者说他和同学打篮球时,总有几个漂亮女孩子在球场旁看,每次他尽力投篮后,最后总是发现女孩子看的不是他之类。他的父母总是珍惜和儿子谈笑的时光。然而今晚这次出行,没人有勇气打破这个寂静。黑夜的沉寂塞满了小车,使人有些窒息。车里的母子俩,专心开车的儿子,一直望向窗外的母亲,不懂的还以为这是司机和客人。
刘轶峥只是在想,一会儿该怎么面对父亲。
父亲确实不是很正经的人,面对工作也从未尽心尽力。尽管已经快五十岁,他身上的痞子气还尚存。面对父亲,刘轶峥是矛盾的。这还要从他幼时说起。
刘轶峥小时候便在传统的黑红脸家庭中长大,所谓黑红脸,其实也就是家里父母,一人唱红脸,较慈,另一人唱黑脸,较严。父亲便是这样的黑脸存在。在他的印象里,吃饭慢了会遭骂,洗澡久了会遭骂,就连假期早上七点钟没有起床也会遭骂。而每次遭骂,他都会在心里默念几遍,“等我长大了我就逃离这个家,远离你刘兵(刘兵是他父亲的名字)”。随着长大,他发现了自己与同龄人的不同的习惯。比如自己从不浪费时间打游戏上网吧,也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每每这样他便想起父亲,而后又猛地给自己提醒,“别给刘兵功劳,我的好习惯是我自个养成的!”但是不可否认,他记忆中父亲的爱是硬的,也是实在的。高三的家长会,父亲推掉一份工作特意去给他开家长会,据母亲说那次父亲损失了近万元。从学校回来,不愿吃饭,父亲每天变着花样的做菜。去参加朋友孩子的生日宴,父亲特地带回来的蛋糕。以及每次父子俩骑着摩托车出行,车子前父亲头发的银色扎眼,把刘轶峥的眼睛刺痛。还有无数次火车站月台上父亲等他的身影,无数次做的饭菜,刘轶峥心里忤逆了起来,他的“反抗刘兵”的想法被父亲的爱击败,他知道父亲爱他,很爱他。
父子俩都明知彼此深深的爱着对方,但那层隔膜却始终捅不破,而母亲才是父子俩的联结。对刘轶峥来说,母亲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温柔懂理,凡事为他人着想,这与父亲可不一样。小时候的刘轶峥一直认为母亲值得更好的,他甚至希望母亲遇到一个很好的叔叔,而不是父亲这样,脾气暴躁,懒散堕落。逐渐长大后,他发现他是错的。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是完美的,父亲尚未读满高中,便一人来到母亲的小城市打拼。十几岁的年纪,在社会上混熟了很多兄弟,而那些兄弟正是现在经常带着刘轶峥出门旅游的叔叔。他们一样,拥有着父亲身上的痞子气。所以今晚,刘轶峥很苦恼。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想象,一会儿与父亲见面的场景。他该说什么?他应该对父亲微笑吗?还是直接冷漠的问他发生了什么?刘轶峥的头脑随着延绵的马路不停的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