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那个春天的下午,对于我,是下午的春天。春天在下午特别明媚,特别亮,学校蓝砖墙浮尘尽去,一个冬天积攒的晦暗此时完全看不到了。
那个下午,心怀忧愁,却找不出原因。
在学校围墙外,有一间小小的东房,是一位同学租住的房子,一张床,一张学生桌,床头漆成淡蓝色,桌子是橘黄色。窗子朝南开,窗框是天蓝色,窗外是一条小巷,小巷朝前一段之后,向右直角折过去,通往另一条小巷,另一条小巷走出去,是一条马路,马路西边是伊城劳动服务公司,南边是伊城人大,北边是细如丝线的柳沟河蜿蜒向东。
这间小小东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侧门,打开,就通向伊城四中操场。
端起面前一个白色搪瓷茶缸,里面是半缸子白酒,旁边是酒瓶,淡蓝色瓶身,早年间出产的包头二锅头白酒,瓶身上画着一头黄色的骆驼,两穗饱满的高梁,底下是一行繁体:
內蒙古地方國營包頭制酒廠出品。
盯着这瓶酒看了半天,和坐在对面的小杰碰了碰。小杰眉目清秀,脸白,穿一身黑蓝色中山装,是当时流行我却叫不上名来的一种廉价衣料缝制的,在学生中流行。
小杰抿了一口,皱着眉头哈冷气。
我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喝得猛,先是觉得像喝进了一大口凉水,鼓鼓气,咽了。肚子里就划着了一根火柴,随后是点燃了一堆柴火,这堆火越着越旺,渐渐从胃烧到了头,又从头返回了胃。
那年头的酒可真冲,一大口就喝醉了少年的我。摇摇头,木,钝,眼前人和物离得很远,我像扎在深水里,对面小杰说话像是从水面上方的天空里传来的。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是小学五年级,寒假去大姨夫的印刷文具店。那时的印刷厂叫国营印刷厂,大姨夫是印刷厂门店的职员,细瘦个子,站了一辈子柜台。那时的印刷厂门店,还卖纸火钱。车间里拉过来一刀一刀麻纸,大姨夫站在柜台边,用铁锭一锭一锭敲打,敲出外圆内方的铜钱样,一刀普通纸就成了钱。
那时,伊城再没第二家卖纸火冥钞店,也就是说,大姨夫这里是独一家。有人想多买点儿纸钱,大姨夫就不开心了,尖着嗓子喊,行了,行了,少买上点儿吧,给死人烧,哄鬼的个事么。买的人就陪上笑脸,央冀着,磨蹭着。大姨夫不耐烦了,就再抽出一叠纸钱甩在柜台上,嘴里一迭声地麻烦死了麻烦死了……好像他把那么厚一沓子真钱甩在了柜台上。
柜台是水泥的,时间长了,磨得油光锃亮,柜台外头是零星买货的人,里头是大姨夫,一道岁月包浆过的水泥柜台,让里外的人有了截然不同的身份。
那时候,站柜台的人是很傲娇的,那是一种地位,一种身份。因为那时候柜台不多,只有国营的那几家店铺会有柜台,站在柜台里的那个人,见了顾客,有种淡淡的高傲。顾客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不答,像个修为深厚的隐者。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情形,好像正好反过来了。
二十多年前,我十二三岁,去大姨夫站柜台的店里逛。那次,大姨夫面带笑容,喜上眉梢,心情相当不错。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瓶酒,我一看,是包头二锅头,又拿出一个三四钱的杯子,从壶里倒出据他说藏了十几年的包头二锅头,我眼见前那丝丝缕缕倒出来的酒是淡黄色的,有点儿稠。端起第一杯,一口喝了,大姨夫问我什么味道,我回答是甜的,他笑逐颜开又倒了第二杯,我又喝了,还是甜的,紧接着,喝了第三杯。喝完三杯,大姨夫就不给喝了,说是怕喝醉。我舔了舔嘴唇,还是觉得甜丝丝。
酒不是白喝的,大姨夫交给我的任务是,用自行车驮一麻袋鸡饲料送到他们家。这好像不是什么难事,我跨上纯黑色烂二八飞鸽自行车就走。
走到王府路上的五金公司附近时,不行了,天突然旋转起来,车把向一边一拧,突然就朝天翘起来,后座上驮的那麻袋鸡饲料随即落地。
身边是来来去去的人,那时的伊城没什么车,都是人和自行车。我看着身边过来过去的人,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咧嘴微笑起来,看看天,天又高又蓝,看看五金公司的院,院里有几棵树,在春天里安安静静地站着。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突然想起刚才喝的那三杯酒,它们占到那瓶酒的十分之一,如果那酒至少藏了十五年的话,那我最少也喝了十五分之一的年份了吧。虽然这样的量大概只占到漫长时光的边边角角,可年少量小的我,怎么能承担得起呢?
五金公司这个位置和国营印刷厂只隔着一个路口,站在店门口张望的大姨夫看到了站在街边傻笑着的我,就快步过来扶起车子,又和我把麻袋重新抬上后座,他依旧笑嘻嘻的,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心情那么好,难道是为了这瓶藏了十几年的酒终于完成闭关修炼的过程,重见天日?
那时,伊城小,我重新骑上车子,几分钟之后就顺利到了大姨夫家。
……
一个人一生喝不上几次藏了十几年的酒,时光太有限了,漫长是对小孩子说的。
也没有几个人有耐心把一瓶酒藏到十几年。
现在的酒普遍勾兑,有酒的形和味,却没有酒的质地和劲道,可以豪饮一瓶不倒,却少了许多醇和厚。
从前的好多时光,点点滴滴,就像那三杯两盏窖藏多年的酒,不经意间就让你醉,回味却绵长。
如今,光阴快,光阴的酒味却越来越淡,劲道也越来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