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婆婆从东北老家来了北京。她跟我说,五月初她还是想回齐市。这两年,婆婆像鸟儿一样迁徙。
婆婆今年整七十岁,染黑了的头发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她走路带风,尽管走得不太快, 但从身板上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雷厉风行。
先生总跟我说婆婆能干。她很早就下了海,自己做生意,开美发店、开小卖部,就是靠这些钱养大了先生和他的姐姐。婆婆说,在那个认为有一万块钱就是富翁的时代,她早就存够了一万块。她本以为这一万块够她养老,她说那是一个月挣着十几块工资的年代,一万块的确算是巨款。
婆婆初中毕业后本可以再接着上学,她说她学习很好是个好学生。可后来因为她妈妈生病需要照顾,哥哥姐姐们就没再让她上学,她照顾母亲一照顾就是十几年。她说她有点恨他们,为什么偏偏让最小的她不上学。妈妈去世后,她就结了婚。
公公本是山东人,退伍后留在了齐市,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婆婆。年轻时的婆婆很漂亮,她说当时她并没看上公公,可那时她为了尽早有自己的家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公公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剩下婆婆一个人。先生就把婆婆接到了北京,和婆婆一起来的还有大姑姐。
大姑姐四十几岁了一直没出嫁。前年,大姑姐终于在北京成了家。从此,婆婆就过起了她的迁徙生活。在北京时,她总是喜欢在我家住几个月,然后再在大姑姐家住几个月。像鸟儿一样,从东飞到西。
姐夫说,婆婆年龄大了,就别让她回东北了,一个人回去毕竟有些不放心。我们两家婆婆轮流着住,喜欢住谁家就住谁家。可婆婆有自己的主意,她还是喜欢夏天的时候回东北老家住上半年。
她回老家是因为两年前她疯狂迷恋上了麦饭石的床垫子,她让大姑姐花了近两万元给她买了一个,几十斤重的床垫子从东北快递到了北京的大姑姐家。她回北京时,总喜欢睡那个热热的床垫子上。这两天,她也劝说我们也买一个,她说冬天的小院冷,可以铺上暖和些,而且还可以治病。
我们说,既然北京有了床垫子您就别回东北了,可她还是执意要回。她告诉我,她回去要去体验馆做体验,她是这个叫可喜安床垫子协会的会员。我问她,您回去一个人不觉得闷吗?她说她可充实了,每天她都会去做体验。早上吃完早饭出门,到了下午四点做完体验回到家。我说,北京不是也有床垫子吗?干嘛非要回东北。她说去体验馆每天有人唠嗑儿,可以躺在床垫子上和人说说话。
我终于知道了,老人有老人自己的世界,床垫子体验馆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去那里的做体验的人就像是她的知己,她们一起聊关于麦饭石床垫子的一切。我们总是提醒她别被人骗了。每次说到这儿,她都说自己的腰不疼了,背也不疼了,浑身哪儿都不疼了。
今年婆婆来我家的第一天,她就送给了我一堆麦饭石做的东西。她说:“这个是麦饭石的眼罩儿,你不是有干眼症吗?你每天戴上这个对你的眼睛好。”
除了眼罩,还有项链、牙膏、美容皂和洗发水。项链的下面有一个弥勒佛的挂坠,她说这是她特意跟馆长要的,婆婆知道我信佛。“这个不是每个人都给的,要去做很多次才给的。”
婆婆给我的这些东西虽然没花什么钱,可我知道婆婆用了心。这些免费的东西在我眼里比花钱的东西还珍贵。
一早起来,婆婆总爱拉着我跟我聊天。我俩斜靠在沙发上,她给我讲她的过往,讲她的婚姻,讲先生小时候的故事。她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着,我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听着。讲的时候,有时她喜欢拉着我的手,那双有些粗糙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婆婆是幸福的,老了老了的能和儿女一起居住。而奶奶就没这么幸运,她是一个空巢老人。现在我才明白,去奶奶家时,她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个不停,拉着个保洁阿姨她也说个没完。那时我还总是一副不耐烦:“您别老说那么话,别老把咱家的事儿跟别人说。”
奶奶晚年的孤独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我为什么就没想到把她接过来和我同住。
老年人总是被轻视的一群,我们理所应当地认为父母就应该是父母的样子。我们总是傲娇地认为世界是年轻人的。老年人就应该给年轻人带孩子、做饭。我们从来都不在意他们也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我们更没想到,自己其实也有老的那一天。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婆婆在电脑的另一端不停地跟我说着话。我练就了一心二用的本事,边听婆婆叨唠着,边写着关于她的故事。
婆婆的迁徙,是她在找寻自己的精神家园。我想象着,她和她的老姐妹躺在麦饭石的床垫子上说着话,说累了就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