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个月就满三十了。
总说三十而立,五十知天命,中国人总爱用数字划分人生阶段,年龄于我没有一点实感。也是的,一个只喜欢动漫小说爱追星的人,就是能聊几句股票基金,也很难融入三十岁同龄人应该有的精神世界,像是岔了两辈一般。
父母最经常对我讲的就是,你怎么老是长不大的样子呢?
某天在震耳欲聋的健身房里跑步,大汗淋漓,一旁的教练似乎看了半晌,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以后,他终于忍不住走过来道:美女,我看您速度挺快,跑了一个小时,累不累?
“什么?”
“我是说,”他彬彬有礼,带着蜡像般完美的微笑道:“以我来看,您今天运动量已经足够了,正巧今天我们器械不够,可将它让给别人?”
我茫然的停下来:“不是我要给您添麻烦,但觉得没有达到一个半小时,总始终像白来一趟,缺了点什么。”
“您可是运动员?”
“您觉得我像?腰围70cm的运动员可不多见”
他打量了一下,完美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只是随口一问。运动也好,别的也好,适度既可,身体重复做一件事会有很大的惯性,不跑步了,脂肪也会燃烧一会儿,所以不需要这么久的坚持。”
“是吗?脂肪也终于有了一点可爱之处了。”
对方一直用完美的笑容看着我,我便走开了。
对,我喜欢跑步,从年少坚持到今天的也仅此一爱好了。
尤在跑步机上狂奔的给我感觉特别好,有种追赶时间的自由。
当然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折腾十多年还在原地,这结果我丝毫不奇怪。
那这十多年我到底做了什么呢?好像除了跑步,随心所欲的事情并没有做一件,但真正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一件。
听从父母的话学个无聊但稳定的专业,亲戚给找个将就的工作,交际会一点,再往上走就显得勉强了。婚也结了,房贷折腾了七七八八,除了没有孩子,按照普遍意义上的一个人的失败和成功的标准,好像自己两头都靠不上。
“你老公对你真的好,我看你就是命好。”夏醒是我初中的朋友,和眼前大口干杯爱打听的女人联系不起来,我总还记得她梳马尾头总是有点害羞的样子。
“还行吧。”
“你们单位女的多男的少,他业务这么强,你一点危机感没有吗?”
“什么?”
“看你就不咸不淡的。”
“呃……不是你告诉我保持点心理优势啥的是必须的技巧吗……再说我一直按着“戒律”的,新的书我也买了。”
她惊讶的押了一大口,眉头夸张的蹙起:“你还看ayawawa?她都凉凉了,大姐。敢情你靠情专理论过日子啊。还真死板,不过你以前就这样了。话又说回来,还好我没找冯涛了,”她颇有些指向性的瞅过来,“为结婚而结婚,我干不出来。”
酒桌上的菜已经冷了,新年快乐的气球掉了个乐下来。我看着这个被踩成泥水的气球,感觉被高粱酒泡暖的身体很轻,意识不知怎的像浸透了水往脚下沉。
暌别这城市十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儿。我知道并不是想要找回从前,因为时间已经走了,即便推开这个包厢门进来,我也更可能什么答案都找不到。
“樱子,你就回家了吗?”酒桌上的主角正是班长,他醉了八分,似乎想过来拉住我。
“你们慢慢喝,我家有事先走了”
“不等聂磊来了再走嘛?”
“啥情况,我们俩不是一个班的吗,没见过你和聂磊有情况啊?”
“三班聂磊?”
“别瞎打听了,要是门帘儿在的话我今天也不好意思来啊”门帘是我给聂磊起的外号,每次自习课他必然趴到后门整节盯着我看,混二皮一个,是真的很烦。
“呵呵,人家也就多看两眼,让樱子给他告教务处去了”
大家发出一阵笑声,我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果然是想看看聂磊吧?他混的不错”
“不是,还有人没来齐,那人还有欠我一个U盘。”
“没发现,谁没来啊?”班长已经醉趴下了。
“还有一个人。”我坚持道。喝酒聊天的人都停下了,转过头望着我。
一时间,空气像凝胶一样固着了,我感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是裹在里头的气泡:“还有刘辉没有来”,看大家纷纷陷入沉思的样子,我又补充道:“坐我后头的那个,总穿粉色的衬衫,带着圆边的玳瑁眼镜,门牙像兔子。”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毕业后见过那么几次。”
“哦,他去了美帝不打算滚回来了,刘辉。”
“对,那兔牙是叫刘辉。”
“家里有钱真好,早日实现阶层跨越。”
“恩,你我努力往罗马去不如人家生在罗马。”
我松了口气,凝重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搅散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声浪又包围了过来。我想,可惜了,毕竟今天确实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毕竟这是公元2017年的春节假期的一天,老公跟我回了老家,已经被安顿回了我父母那里,这个点他睡下了,九点半以后不会再打电话来要接我回家。
这些是很必要的前提。
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前提,我也许没有机会再看到那人。
十多年没见过了,那个人。
我固执的想要见一见,毕竟他是那个拿走了我U盘的人。也许从初中第一次开课,我瞥到后座上有个穿粉色卡通t的男孩子开始,这个U盘或许不可能再还给我。
边城的秋天经常下雨,一雨变成冬,我中学的课室在学校天井附近,尤为昏暗。记得那天是家长会,我妈妈和他的妈妈坐在同一排,一起聆听老师的训诫。训诫什么也许不重要,因为我们成绩都还凑合,主要是女人茂盛的虚荣心导致她们像显微镜一样查看自己不甘于后的方方面面。所以回家总免不了一顿悲痛的反省。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恰巧我妈那天心情不好,她的思虑延伸到我脑子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她又问道。
“我们班大部分人都在恋爱”,这话是真的,班主任一心想着出国,让我们成了没人管的马蜂窝。不过眼瞅着我妈的眼睛从椭圆形挤成三角形,我又回答:“但我一定不是,我不可能爱上谁了。”
“……”我妈探进我的眼睛里,她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放松了下来:“不要学刘辉谈恋爱。”
“那是好消息,对我来说。”说完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写日记。
一个初中生可不是天天有时间写闲话的,实在是那一刻我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
我终于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收回来了,我写道,海啸离开了,孤岛不再沉没。
2001年9月5号到2003年5月20日,我数了数,一共有78篇日记,把所有能联想到我们身份的文字都去掉,再检查了一遍,恩,确实像一部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疯子日记,我感到了一点满意,把所有东西都复制在U盘里。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他从课桌肚里把U盘拿出来,在电脑课上打开看,把狐朋狗友叫过去讨论,老师也饶有兴趣的围了过来。
“樱子我们也过去看热闹吧。”夏醒磨磨蹭蹭的拽我。
“不去了,你看他们笑的这么猥琐,一定很无聊。”
“哦,那你又在笑什么?”
我笑着走开了教室。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你的秘密终于安全了。
“那是谁。”三十岁的夏醒拽着我,让我像一下子醒了过来般。我搓了下脸,现在是2018年。
顺着她手指看过去,一个男子在门口张望着,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我瞥了一下,便站起身来,走过去。
“你不是刘辉。”
“对,我是他哥。”
“他人呢?”
“在美国,不会滚回来了。”
“行”,我说道,“那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叫什么?”
“闳宛樱。”
同学们纷纷朝这儿侧目,我把门一把关上,问:“那你今天?”
“闳宛樱?有东西给你,给到你我就走了。”他把一个没开封的U盘拿给我,转身离开了。
我捏着冷硬的塑料转身回去,把酒店的大空窗打开,看那个男人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尾灯成了一股亮丽的光条消失于城市尽头,我对夏醒说:“丫头,我要回家了,有空到北京来玩。”
“谁啊,啥情况。”
“还我东西的。”
“啥?过大年还可以同城闪送啊?”
“我走了。”
回到家11点,早已过了老公睡觉的时间,我轻手轻脚的把自己裹上棉被,缩在床尾。他醒了总是很难入睡,前几年倒几次时差后再未好过。
“我就知道一回家就找不到你人了。”
“一直没睡?不用等我的”
“我自己睡不着。”这话是真的,结婚前他就很少回父母家,我们俩窝在大马路边的狗窝里,他在卧室,我睡客房。晚上他没收了我的手机,清晨总是我去叫醒他。
我看了看他,钻进他暖暖的被子里,说:“你给我念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UFO飞落钏路”
“你什么情况?”他一下子爬起来。
“念吧,念完我不玩手机了,保证立马就睡觉。”
“好吧,爸爸妈妈没关系吧?”
“念吧。”
他缓缓开始了。
“那是因为你的实质性内容装在了盒子里,你浑然不觉地把它带来这里亲手交给了佐佐木,所以你的实质性内容再也回不来了。”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着手心里一个薄薄的金属光泽的铁片。
“这是什么?”
“实质性东西。
他翻着眼皮道:“你就是尿罐子镶金边—嘴好!”一会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可是有人给你了他的实质性东西?”
“那倒不是,U盘是新的。实质性东西么,那种东西早拿回来了,也许一直随身携带也未可知,但现在交由你保管。”
老公无语道;“我在教堂里说的都是真的,你那时候可是……欺骗主?”他是一个基督徒,尤为虔诚那种。
我笑了起来,不知道神怎么想的,但是大海的确呼啸退开了,摩西走过了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