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也活在阴影里

1

我的室友方一雯溺水了。

接到班导电话后,我们疯了一样地赶去一中心医院,徐婷甚至在出租车上哭成泪人。得知一雯没有大碍,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后,我们才舒了一口气。

到了医院,系主任、政教主任、两个副主任,还有班导都在,一雯坐在这么大的排场之中,头都快低进胸膛了。

听门卫室看监控的大叔说,大清早5:10左右,正对着监控啃煎饼果子,只见监控画面里一小姑娘骑小黄车骑得飞快,从经济学院楼拐过来,笔直笔直地就骑进了新开湖里。好在物理学院的两个男生刚刚从西南门的网鱼网咖通宵完回来,路过校湖见此情景,就果断下水把一雯救了上来。

学校很通情达理,事后并没有追究两个男生夜不归宿的问题,反倒是给了方一雯一张严重处分。因为医院的检查报告显示,一雯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很高,也就是说,一雯落水前曾大量酗酒。通宵醉酒,又骑车坠河,她能保住这条小命已经很让人欣慰了。

我们宿舍三个人都感到惊奇,因为一雯平时就是一个典型的乖乖女,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在我们奔走于学生会,各大社团的时候,她选择一心在宿舍修炼考研英语。在我们浑浑噩噩争取不挂科的同时,她已经申请修理学和工学双学位。一雯拿了两年一等奖学金,现阶段正在孜孜不倦地刷GPA,争取化院的保研资格。

通宵喝酒,是绝对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事。

2

一雯出身于半单亲家庭,之所以是“半单亲”,是因为她有一个失踪多年的父亲。

方父本来在山西运城做些服装生意,赚下了一笔可观的积蓄。可惜风水轮流转,由于一些出价低廉,又有大量货源的浙商入驻这片县城,导致方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04年前后经营不善,赔得一塌糊涂,方父就这样惨淡地破产了。

之后,他说要去深圳东山再起,老婆说什么也不同意。终于,方父偷偷离家出走了,只带走了几件贴身衣服 连贴身的手机都留在茶几上,手机上有一条编辑好的短信,叫一雯妈妈好好生活,等他回来。

此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一雯妈妈从最开始的痛哭、愤怒、无助,慢慢演变为可怕的冷静和固执。她执着地相信,那个男人一定会回来的。

而一雯对爸爸的感觉一直很轻描淡写,对爸爸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个男人出门前或刚回家,总会在玄关,一手扶着墙,一手轻轻地抖去鞋里的尘埃,再悠悠地把鞋穿上,最后,头也不回地把门带上。

他留给一雯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已经和别人组建了家庭。

一雯劝过妈妈,去民政局申请离婚,重新找一个靠谱的伴侣,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一个杳无音讯的男人身上。一雯甚至想改姓氏,干脆随妈妈姓张。但这些说辞,都被一雯妈妈用鄙夷而愤怒的语气否决了。一雯妈妈认定了,这辈子都只能有方父一个人。那种固执的样子,像极了封建社会时深家大院里的女子。

一雯的妈妈是高中语文老师,对一雯的要求非常高。别人家的小孩玩耍的周末,一雯只能背着一个小书包,奔走于少年宫和补课老师家之间。

每个光鲜亮丽的人背后,都藏着一些辛酸,一雯从小被妈妈要求,必须这样,必须那样。比如,坐椅子只能坐三分之一;不能穿膝盖以上的短裙;不能喝饮料;不能说脏话,更不能抽烟喝酒;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直到现在,每天九点,一雯妈妈还是会打来视频电话检查。就连我和一雯去校外大润发买箱牛奶,一路上都要给女儿打三四个电话。

一雯是那个县城里的“大人物”,作为唯一一个考上了985的孩子,来天津之前,一雯妈妈特地在县城招待所门口摆了十来桌酒席,有种昭告天下的仪式感。

一雯向我们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苦笑着说,她妈就是想让以前嚼舌根的那些妇女们,和她们不中用的孩子看看,自己有多厉害。可惜大多数人只会为那顿免费的饭而送上虚伪的称赞,这大概是所有“别人家的孩子”共同的宿命。

一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从不迟到,从不翘课,从不违反校规,就连饮料都不碰的她,居然会出去通宵喝酒,这实在让人费解。

3

从医院回到学校后的几天,一雯在宿舍静养,除了必要的“嗯”,“好”,她没有说过别的话。刚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在烦恼丢失的保研资格,就都没敢打扰她。事后才知道,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继续读研的打算了,这么多年来,考研只是一雯妈妈对她的打算。此时此刻的她,是一堆被打乱的拼图,正试图把自己重组。

一雯告诉我们,让她崩溃喝酒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她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妈。

溺水的前夜,一雯妈妈得知一雯和男友分手了,非常生气。因为男友蒋正,是方父发小的儿子,蒋家和方家一直有着密切的来往。更要命的是,这些年来蒋正的父母一直在接济着这对母女,就连方一雯来天津读书的学费,也是一雯妈妈向蒋正妈妈借的。

所以当一雯妈妈听闻分手风波之后,非常生气,发微信来质问她为什么要抛弃蒋正这么好的孩子,还报警抓他,闹得老家县城里人尽皆知,害得老蒋家和老方家差点翻脸。

一雯向妈妈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4

蒋正是一雯的前男友,可以说是一个疑心极重,控制欲极强的心理变态。他俩来自同一个县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块儿。

蒋正的家境虽然优越,但家里文化程度都不高,他的长相也非常普通,高中毕业后留在县城的职专。而一雯的才华在同龄女孩之间本来就非常出众,如今又考进了大城市,身边不缺条件优秀的男生,这自然让蒋正感到危险。

蒋正的自卑迫使他给一雯定下了许多苛刻的要求,譬如,不能和男生单独相处,走一块儿也不行;平时除了食堂、教室、图书馆,去别的地方都要跟他报告。一开始,一雯欣然接受男朋友的占有欲,甚至还觉得很有安全感。

可是蒋正没有安全感,所以他变本加厉,开始要求一雯不许加入学生会,不许加入任何社团,假期不许踏出学校一步。他甚至放言威胁说,他有眼线在我们学校,一雯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知道。一雯开始感到压力,常常跟我们抱怨想分手,但是又惧怕性格极端的蒋正。

某周五大明提议,晚上一块儿去鼓楼吃饭,一雯面露难色,但在我们的百般劝说下,还是跟我们去了。结果刚走出校门口,一雯就接到了蒋正的视频电话,她赶忙接起。视频那头的蒋正发现一雯出了校门,旋即破口大骂,还把我们三个人数落了一遍。大明当时就愤怒地抢过手机,把视频挂掉了。

这一挂就出了事,蒋正暴怒,一雯一边哭,一边在电话里发泄般地骂着蒋正,最后一雯提了分手。一雯不仅没有为分手感到惋惜,反而觉得特别解脱。结果,分手没几天的一个大清早,蒋正就出现在了宿舍门口,把刚起床的一雯吓得失声大叫。

原来蒋正在一雯提出分手后,马上买了一张从山西到天津的火车票,四处打听到了一雯的宿舍楼,正巧一个女生刷了卡开门,他就紧跟着进了宿舍楼。

结果当然是我们打电话向导员求助才得以解决,楼下宿管这才发现一时疏漏,放了陌生人进来。蒋正被叫去地方警察局喝茶,还给父母打了电话,最后他只能乖乖买了回家的车票回了山西,这事儿才算平息。

5

“管着你的男人还不好吗,你想找什么样的?尊重?给你自由?算了吧,可以当饭吃吗。你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叫你学这么多花花绿绿的,不是要你做希拉里,我是希望你能讨男人喜欢,你能嫁个条件不错的,我就烧高香了!”

“我们这样的女人,不靠男人还能靠什么?”

“我就不该让你去天津读书,越学越坏!”

“......”

一雯妈妈没有听一雯的解释,她认为,一雯本来就应该嫁给蒋正,因为她欠蒋家的。还有,她并不认为自由是一件多重要的事,她习惯了被丈夫圈起来的小生活,“女人最重要的事是嫁得好”。

让一雯最伤心的,不是母亲干涉了她的恋爱自由,而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的悉心栽培,并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女孩,而是为了让她嫁个有钱男人,或者用婚姻去还一段人情债。

那天晚上,一雯和母亲吵得很凶。

后来干脆关了机,跑去了Helens放纵,从没有踏足过这类场所的她,跟着几个认识不久的学姐,试图融入她们“正常大学生”的生活。一雯和她们学着玩炸金花,玩骰子。学姐给她递烟,她模仿别人抽烟的样子来了一口,是一包蓝绿色的细南京,她记得很清楚,烟嘴是漂亮的蓝纸,她们说抽起来有甜味,但她只觉得呛。后来烟就只夹在手里,时不时抖抖烟灰,反正在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没有人关注她究竟抽过几口。

喝的酒是葡萄味的扎啤,后来又抽了一口葡萄味的爆珠,一雯说,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青春的滋味,原来是葡萄味的。

6

一雯说,凌晨两点坐在赤峰桥的行道上,身上有很重的烟味散不掉,她看着零散的夜归人,对她没有一点鄙夷的神色,好像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坏女孩,反而收获了三两同情的眼神。她忽然就哭了,她在框框里活了十九年,终于呼吸到框外的空气了,终于晒到自由的白月光了,才发现,这里没有人认为白月光是一件多特别的东西。

故事的结尾,就是她骑着小黄车,看到宿舍就在湖对岸,忽然脑子一抽,想试试能不能不走寻常路,直接从湖上飞过去,她就这样一往无前地骑进了校湖里。

一雯妈妈仍然依赖着框里的生活,她不敢,也不想去拆开生活的谎言,她宁可等着一个人来把这个框变大,也不愿意出来。

可是方一雯不想继续活在框里了,即使蒋正又开始发短信骚扰她,即使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掌控她的人生。一雯知道,不仅是她,每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都该知道,没有人会为他们摘下这个沉重的头衔,没有人会为他们卸掉生活的框,只有他们自己可以让自己解放。

或许不该再叫她方一雯了,前些日子,她和我们商量要改名,重新做人。琢磨半天,她决定改名叫张渡。

渡,意为自渡。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作者: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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