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三唳,神针化形——新、旧《仙鹤神针》文本探究(一)

六十年代初,罗斌嗅到商机,邀请卧龙生将其名著《飞燕惊龙》易名为《仙鹤神针》在《武侠世界》杂志(第35期起)进行发表,署名“金童”,并紧接着发行单行本,与连载同步发售。(后文简称《仙》)

九十年代,时隔三十年,在好友鼓励下,卧龙生将《仙鹤神针》进行修订,再次于武侠世界连载,后有93年环球出版社出版《仙鹤神针》口袋本四册,94年江苏文艺版出版《新仙鹤神针》两册,均《仙鹤神针》的修订文本。(后文简称《新》)

“一九五八年,卧龙生挟《惊虹一剑震江湖》及《风尘侠隐》的声威,以《飞燕惊龙》北上问鼎,在台湾第一大晚报的《大华晚报》发表,立即风靡了台湾读者,今又重新修订,几近改写,改名《新仙鹤神针》,遂在香港《武侠世界》杂志连载,更被东南亚多家华文报纸竞相转载,造成一股“卧龙生旋风”,也使他的声誉光灿如旭日之升,与香港的金庸遥相辉映。”

(开创风气领风骚——浅谈卧龙生的经典之作《新仙鹤神针》,胡正群)

由于江苏文艺版前言中,胡正群先生凭借印象产生的误导,加之《仙鹤神针》的正版文本仅六十年代武侠世界早期连载和《仙鹤神针》武林薄本两种(还有一些数量稀少的盗版翻印本,如老毅力之类),均难得一见。故此,绝大部分读者所阅读《仙鹤神针》,均为修订本,因此即给人以《新仙鹤神针》为《飞燕惊龙》的修订版之类混淆的概念。

从其文本延续来说,正确表述应为:《仙鹤神针》是《飞燕惊龙》的改版(改动了大部分主要角色姓名,一定程度的删节,武林版改动结局,添加了若干文字及44集续伪部分),《新仙鹤神针》则是《仙鹤神针》的修订版(修订删节了若干文字,删去了续伪部分,改写结局)。从文本上,非常明显可以看到《仙》与《新》两版之间的延续。

粗略比对一下从《飞燕惊龙》到《仙鹤神针》,再到《新仙鹤神针》,这三版之间的修改的幅度非常之大,单就篇幅而言,经过《仙》和《新》中间的两次改动,《飞燕惊龙》比《新仙鹤神针》就多出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文字。

那么卧龙生在这三版中,到底是进行了怎样的修订和删节呢?本文将以《仙鹤神针》(1960~1965年武林版)和《仙鹤神针》(1993年环球版)为主体,以《仙鹤神针》(1960~1961武侠世界连载)、《飞燕惊龙》(1960~1962年春秋薄本)及《新仙鹤神针》(1994年江苏文艺版)作为参考,对这一问题进行略为深入的探究。


一、天龙帮、天龙派与天龙镖局

“当时武林中门派分立,以少林、武当两派最盛,弟子最多;华山、昆仑、点苍、崆峒、青城、天龙、峨嵋七派次之,其余各门各派,虽亦各有独特武功,但均无法和以上九派相提并论。”

(新仙鹤神针,环球版)

第一次看《新仙鹤神针》,开篇读到此处,便产生了些许疑问,众所周知卧龙生首创了“九大门派”,《新》文中看,即是:少林、武当、华山、昆仑、点苍、崆峒、青城、天龙、峨嵋。此处有“天龙派”这个名字,后文中又有一个“天龙帮”,这样的重名是巧合么?翻阅《飞燕惊龙》,发现此处的“天龙派”,《飞》中名为“雪山派”。

“天龙派”系何时出现?查阅六十年代的《武侠世界》杂志与《仙鹤神针》武林版发现,在这两个版本中,“天龙派”已经赫然在列。但这一提法,也仅见于开篇,之后就再无所见。这种毫无道理的改动,笔者推测,这可能是一个台版转港版的“错误”所致,当非卧龙生有意为之。

九十年代,据说是卧龙生亲自操刀修订了《新仙鹤神针》,但这个错误却依然保留了下来。

相比于“天龙派”的小问题,还有一个影响更大改动——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免“天龙派”与“天龙帮”的名称雷同,《仙鹤神针》全篇中,将《飞燕惊龙》里的“天龙帮”改成了“天龙镖局”,以至于后文中“坛主”也不得不改成“镖头”,这一改动是贯穿《仙鹤神针》全文始终的,并且也影响到了影视作品的改编。

不知道六十年代看《仙鹤神针》电影的时候,观众有没有对这一奇怪的称呼产生过疑问?一家镖局从来不干保镖业务,却带着大小镖头争霸江湖,这着实有些奇特。

许是卧龙生本人也觉得别扭,于是在《新》文中,《仙》中的“天龙镖局”又被改回了“天龙帮”,93年《新仙鹤神针》电影中,苏鹏海终于不用再顶着局主的名号,这也算是新旧两版《仙鹤神针》在名称上一个不小的改动。


二、曹雄性侵案细节

太湖山中,由于遭到大觉寺和尚围攻,曹雄带走了昏迷中的李青鸾,并侵犯了冰清玉洁的女神。(到底是“轻薄”还是“性侵”卧龙生写得含糊,不同的影视编剧改编时却作了不同的理解)在新、旧两版《仙鹤神针》中(包括《飞燕惊龙》在内),这一段的描写都语焉不详,处理得相当隐晦。

《新》对于这段情节,做了小幅度的删节,使本来扑朔迷离的情节,更加的模糊不清。撇开个别字词句不谈,比较大的删节有两处,第一处是在大觉寺附近马君武遭到僧人围攻,曹雄趁机带走了昏迷的李青鸾,《新》删去了《仙》中的这样一个段落:

     突然又从夜幕中传来了几声长啸,金环二郎听得心中一动,暗道:看那黄衣和尚功力,还比马君武深厚许多,马君武所以不败,全仗那些精奇剑招拒敌,长久下去,马君武剑势被人摸熟后,势必要伤在那黄衣和尚手中,此刻,敌人援手又到,马君武当是必死无疑,他一死,这娇美无匹的李青鸾,除了我曹雄之外,谁还能配得上她?他本在偷看着马君武剑招,想到娇美绝伦的李青鸾,剑招也不看了,抱起青鸾,纵身上马,一抖辔绳,赤云追风驹放蹄向前跑去。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十七回)

这一段内容很好的铺垫了曹雄的歹念,以及何以敢于如此明目张胆行事,(主要是因为“马君武当是必死无疑”)。删去以后,虽然后文也交代了“趁机回头,见曹雄已带着李青鸾纵马而去”但读起来总归觉得有些突兀。

第二处删节在玄清道人在石洞中给曹雄进行治疗之后,《新》文删去了一小段:

(玄清道人语)不过,就阁下伤势来看,对方既能伤人体内经脉,当非江湖中一般庸才,贫道就自量非敌,只怕阁下那报仇心愿,今生无望能趁心实现了。”   

曹雄冷笑几声,不再答话。玄清道人拂袖而起道:“鸾儿我们走啦。”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二十四回)

原文中写了白云飞对曹雄的态度——白云飞又一声冷笑,道:“凭他那点微未之技,也不配惹我生气,不过像他那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由此可推测,白云飞当知道此事始末(但具体知道到何种程度,则不可知),玄清道人的推测,则基本写实了曹雄实际是伤在了白云飞手中,删去这两句,就使本身语焉不详的情节愈加的模糊不清了。


三、消失的玉箫仙子

在追求马君武的一众“女人”堆里,玉箫仙子是比较不起眼的那一个。也许是由于其对主线故事影响较小,因此,与《仙》文后期编辑大量加入玉箫仙子情节进行注水相反,《新》文中不但删去了编辑添加内容,更对与她相关的文字,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节。

93年上映的《新仙鹤神针》的电影中,干脆将她与苏飞凤合并成了一个角色,名为:玉箫仙子苏飞凤(苏鹏海的妹妹),也反映了这一种共识。

然而因为删节时缺少细致耐性的调整,部分情节出现了前后无法对应的情况。比如《新》文中,整段删除了玉箫仙子三入上清观,并约斗玄清道人的桥段,但是后文却多次提到了这一事件,以至于读者读到此处,难免会产生脱节的感觉。《新》文删节的主要情节,起始于曹雄到昆仑山探望李青鸾,大段的删节主要出现在以下部分:

——第26回,删除了玉箫仙子为找马君武,第一次登上昆仑山;玄清道人和玉真子因马君武发生争辩(约五千五百余字)

——第27~28回,删了玉箫仙子与阴手一判申元通,再次现身,在山上与一阳子等发生动手冲突(约一万一千字左右)

——第29回,删除了玉箫仙子约斗玄清道人,以及两人动手的部分情节(约一千六百字)

其余的还零零散散的删节了一些卧龙生觉得多余和冗长的部分(例如悟空和玄清道人的对话等等),总数大约两万字左右。因其删节不够细致,有些地方难免会留下大大小小的硬伤,比如《新》文中李青鸾发问:

“师父,可找到了我大师伯吗?”

悟空大师叹口气,接道:“我和你师父分头寻找,走遍附近十里之地,只在一处突出的冰崖上,见到了两人搏斗的痕迹,你大师伯却不知哪里去了。”

(仙鹤神针,环球版)

初读到这一段时不要说李青鸾,读者可能都觉得一头雾水。大师伯什么时候走的?跟谁去搏斗了?


四、感情戏与激情戏

一段感情戏删节,发生在马君武被玉箫仙子解救后遇到白云飞的时候:

白云飞柳眉一扬,道:“什么玉萧仙子,分明是江湖女盗,我若遇上她,非把她置于死地不可!”

君武道:“你和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把人家置于死地?”

(中略)

马君武心知又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姊姊说我师妹得你拯救,她现在什么地方,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十九回)

删除的近九百字,主要交代两个内容:1、马君武对白云飞的观感;2、墨鳞铁甲蛇的下落(白云飞暗示会做成甲胄送他)。这一删节并不影响整个故事剧情的推进,但是对描写马、白两人感情和人物形象塑造来说,还是有一定损失的。此时卧龙生通过马君武视角,极力塑造白云飞“高华摄人”“威仪”“与众不同”的形象,是为后文揭示身份(蓝黛公主)作了铺垫,于此可以看出,卧龙生当时是有通盘构想的。

除了感情戏之外,新、旧两种文本,对激情戏也做了大大小小的删节,其中幅度比较大的有三处,分别为:龙玉冰与曹雄的激情戏、马君武与白、蓝二女疗伤的激情戏、马君武与苏飞凤的激情戏。

与之前被删节的感情戏不同的是,这三段激情戏的删节,在六十年代《仙鹤神针》武林版中即已删除,《新》则是延续了这一文本删节,或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做了小幅度删节。

(一)曹雄与龙玉冰

曹雄用这几招变化,均是三音神尼手绘拳谱所载手法,龙玉冰哪里能够防守得住,微一怔神,已被曹雄紧紧抱住了她。

(中略)

灯光又重新亮起,龙玉冰的神志也清醒过来,痛定思痛,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在曹雄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三十四回&飞燕惊龙,春秋版,第十八回)

这一段发生在龙玉冰与曹雄之间的激情戏,在《仙》和《新》中,非常隐晦,只一个暗灯动作便迅速过场。而春秋版《飞燕惊龙》则多出了五六百字,虽然文字并无太多露骨之处,但却把两人发生关系的全过程,交代得比较清晰。

(二)白云飞、蓝小蝶与马君武

疗伤这一段中卧龙生中运用了细致入微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极尽香艳的画面。既写出了在整个过程中,蓝小蝶因为和马君武肌肤相亲,异性相吸,而从父母失败感情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也写了深爱着马君武,但一路只能默默陪伴的白云飞的曲折心理,其过程之委婉曲折,细腻动人在卧龙本人以后的作品中,乃至武侠小说里,也算是难得一见,《仙鹤神针》近四千字大刀阔斧的删节,不但显得非常生硬,而且对蓝小蝶的人物形象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实在是殊为可惜。

蓝小蝶缓缓站起身子,似自言自语,又似答白云飞问话,道:“唉!既然答应了给他疗伤,迟早总是难以避免。”

篮小蝶伏身拖起马君武,接道:“唉!我本来是不应该答应替他疗伤,但我已经答应了姊姊,自然是不能反悔!

(中略)

整个人不住轻微颤抖,惊惧和紧张,使她呆呆地傍榻玉立,足足有一盏热茶工夫之久,才一闭眼决定治疗马君武之伤。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五十六回)

在《仙鹤神针》中,首先删除了《飞》文中疗伤之前的脱衣过程,却保留了蓝小蝶的心理反应。几个段落中,为难,惊惧,紧张,多次出现,本来合理的情绪,因为这一删(脱衣疗伤,以及治疗过程中的诸多委屈),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这情景忽然启动了朱若兰一个新的奇怪念头,心道:我如能促成他们一对百年良缘,不但蝶妹妹不再以今日之事为憾,且可使杨梦寰获得了当代武功最好、容貌无匹的妻子……

突然,她心中泛现出沈霞琳的音容笑貌,那娇稚无邪的神态,纯洁善良的言笑,和那以身殉葬的无限深情,登时心头意乱,很多矛盾的思潮,汹涌脑际,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善处……

(飞燕惊龙,春秋版,第三十回)

此时也是朱若兰(白云飞)第一次考虑赵小蝶(蓝小蝶)与杨梦寰(马君武)的关系,进一步塑造朱若兰的形象,对三人的情感描写来说,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铺垫,删掉了多少有些可惜。

接下来删除的情节主要包括了朱若兰一并脱衣辅助治疗;赵小蝶的心理活动;杨梦寰半梦半醒中侵犯赵小蝶三大块的情节:

赵小蝶的神态十分奇异,心情也最为复杂,她虽然把玲珑娇美的身体,蛇一般缠在梦寰身上,但脸上却毫无爱惜缠绵之情,她心中深印着母亲临死遗言,对天下男人都存着戒心,不知不觉中,对男人生出了一种憎恨意识,这种潜在意识,支配了她的感觉,虽然紧抱梦寰并卧,但却荡不起她心中一点情波,反而时刻警惕着杨梦寰醒来相犯,这好像柔和春风,吹入了万丈冰窟,尽管画面香艳撩人,但气氛却极不调和……

(中略)

忽见杨梦寰紧握赵小蝶的右手,向怀中一带,赵小蝶轻轻地哼了一声,娇躯尽投入梦寰怀中……

她闭着的星目并未睁开,脸上红晕似火,情态极尽娇柔,玉颊依偎在梦寰胸前,半启樱唇,不停娇喘……

(飞燕惊龙,春秋版,第三十一回)

这场疗伤是蓝小蝶从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开始慢慢喜欢上马君武的转折,从抗拒到接受,肌肤相亲就是最好的催化剂。《飞》中的这几段描写,从心理到生理各个角度描述了这种转变与发展,是推动情感与铺垫情节所不可或缺的部分。简单删除,看起来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实则大大减弱了情节的感染力与艺术性。除此以外这一部分的删节依然存在并未妥善处理的问题,导致蓝小蝶看起来性格更加怪异。

蓝小蝶满脸唆怒之色,手握匕首,目光遏注马君武,一言不发。

(中略)

蓝小蝶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地答道:“不是看在黛姊姊面上,谁爱管你死活1”

马君武被她几句话说得呆了一呆,纵步向石室一角,默默低头而立。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五十七回)

疗伤救人本是好事,何以态度竟要如此极端? 初看《新仙鹤神针》,不明真相之时,不要说马君武呆一呆,连作为读者的我都呆了一呆。

(三)马君武与苏飞凤

她本可不顾他掉头而去,但她却没有那样决绝,反而移到马君武身侧,伸出柔嫩的右手,食指连点了马君武人中、迎香两穴。

(中略)

一幕幕经过,在脑际重新展现,待他想到和苏飞风相处一室之时,忽然大叫一声,挺身跃起,猛地向石壁上撞去。

(仙鹤神针,武林版,第六十六回&飞燕惊龙,春秋版,第三十四回)

中间有近两千字的激情戏,既写马君武药性下的狂乱举动,也写苏飞凤从抗拒到接受的细腻心理变化,同样也在《仙鹤神针》中被删除了,《新》文依旧延续了《仙》的文本。《飞燕惊龙》中一场男女间的亲密结合变成了“共处一室”,含蓄之余,之后马君武寻短见以及白云飞等的种种态度反应,却都显得太过严重,自然也是因为删节之后,并未完全调整好前后情节所致。

三段激情戏的删节,均出现在60年代武林版《仙鹤神针》中,不知道当时是出于何种考虑(推测是否是香港当时的风气比较保守所致),但应该非卧龙生亲自操刀。从整体文理来说,删节比较生硬。虽有少量文字修补,但是造成的前后不一致的痕迹,又或者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响,还是非常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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