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宁川的第数不清个第一名,数学卷上鲜红色的150那么乍眼,他手接过卷子,面容一如往常的清冷,毫无波澜。他扭过头去,目光投到了他课桌左上角刻着的√3,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卷面,不尴不尬的分数。虽然早就习惯了我这位学霸同桌的超神程度,我还是不禁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眼光。
“怪胎!”
这是班里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不爱与人交往,孤僻自闭,常年以出色的成绩于高处感受那份“寒”,让有些人对他的待人态度颇有微词:
“不就是学习好点吗,干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可能学霸就是不屑于和我们这种普通人交流吧,智商怎么赶得上人家哟。”
“那又怎么样,还不就是竞赛得了几个奖吗,除了学习好还有什么优点啊。”
阴阳怪气的腔调和明褒暗贬的言语冷箭他早就习以为常,他冷静得像与世界隔绝,对非议早已习惯,置若罔闻,嘴角偶尔挂起嘲讽的冷笑,让生事者怒气更甚却无话可说。
2
宁川从不与人为伴,每天放学时颀长而清瘦的背影被斜阳拉的更长。我家与他家一楼之隔,起初想着与他结伴回去,但是我一路小跑到他身边时,他也只是淡淡一瞥。我尝试着找些话题:
“诶,宁川,今天数学作业好难啊,我有两道大题想了一节课都没想出来,你做得怎么样?”
“还行。”
“对了,我今天还听体委说运动会就要报名了,你个子高,有没有兴趣参加什么比赛啊?”
“没兴趣。”
……
宁川的回应精简到不行,我也再难找出话题,涩涩地笑着,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地走到家中,一路无言......
当我看到他并且再次赶到他身后,“别勉强,我不需要朋友。”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看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独自朝前走。
3
家住一个小区,关于宁川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宁川的父母都是做科研工作的,高知分子,对宁川寄予厚望。用我妈的话说,我还在玩泥巴,堆沙堡的时候,小小的宁川就穿梭在各种特长班之间,珠算、钢琴、书法、奥数竞赛班......孩子天性爱玩,年少时他也曾加入到我的“堆沙大军”中,和我一同玩耍,但是不久之后,就被父母“押”于诸多课程之间,很少出门玩耍。“人家宁川不愧从小就被叫做神童,你这小子在小区儿童乐园滑滑梯的时候,他就背着书包学这学那哩。”我妈说道,“不过这孩子长大之后总是那副样子,从来没怎么见他笑过,也不怎么说话。你虽然没有宁川那么出色,我倒更宁愿你有这随和的性格。”我妈叹了口气,不无惋惜。
宁川的父母因为工作繁忙,常不归家,对他的照顾也甚少,他由外婆带大,他对这双有分歧就时常争吵的父母态度也十分漠然,眸子里常常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和淡漠。
然而这样的宁川,不知道我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小时候与那个没有压力,天真无邪的他玩耍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觉得他坚冰般的外表下,有可融的柔软内心,我见过他冷冰冰地拒绝别人,却还是在无人时默默地琢磨尝试别人所托之事,嗯,面冷心热,我还是想试着接近他。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宁川,对我的态度出现转变,还要源于那一次偶然。
4
那是夏日的傍晚,放学之后,人群离去,余温渐散,赤金的光影掩映着摇曳的绿树,蝉懒懒地叫着,值日的我打扫完教室便倚靠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光景,享受这片刻的惬意。
放眼望去,美景尽收,目光掠过,扫到学校里的一个小山坡上坐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腿上放着画板,时不时地抬起头,沾沾颜料,描绘几笔,再抬起头……学校里的同学基本都已经走了,是谁呢?我定睛一看,是宁川。
我背上书包起身离开,路过宁川所在的小山坡,我站在山脚处,看着暖黄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的这个表面冷酷的少年轮廓此刻竟也多了些柔和。宁川的眼中流露出鲜少为人所见的温润和愉悦,他尽情地沉醉在这天地之间,自我之中。
但当他看到我时,神情错愕,目光里的温柔敛起,我看见他握笔的手紧了一下,他装出镇定的样子,语气生硬,却听得出有一丝仿佛为自己方才一面被人看到的羞涩和无措:
“你怎么在这?!”
“噢,我值日,路过,见你在这,就停留了一下,看一看。”
“你…看什么?”宁川眼睛低垂,令人难以察觉地瞟来瞟去,不与我对视。
“看你画画呀,我还以为你只爱好数学竞赛、物理习题一系列呢。原来你喜欢画画啊。我能看看吗。”说着,我便朝着他的方向走上了山坡。
“诶……”一向淡定的宁川在我转身看向他的画作时忸怩了起来。
我微微张口,惊叹于他的画作水平,虽然绘画手法并不一定是最为精尖的,但是他对色彩的运用、交错的光影和传达出来的意蕴却是十分富有美感。
“呃…我刚才的话可能表达得不够完善…你不止数理强,原来画画也在让人望尘莫及的高难度操作系列之中呢……我还以为就是个爱好呢……”
宁川难得地露出笑容,带着些孩童的稚涩,他有点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是…是个爱好,我没系统地学过,’他们’说这个没用,我兴趣所在,自学罢了。”
“你喜欢就好啊!”我点点头“我以前听我爸的一个画家朋友说过,画画流派……”
就这样,我与宁川从画画聊到童年再聊到其他,越聊兴致越高,渐渐发现了许多共同点。我发现,我的感觉是对的,众人眼中冷漠、孤僻、自我封闭、甚至有点怪异的少年,谈到他热爱的绘画时,眼中也会闪烁熠熠星光。
“宁川,其实你并不像外表那样难以接近啊,为什么总是......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为什么……不试着交交朋友?”我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心提了起来,不知道宁川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根号三。”
我微微一愣,忽然想起宁川总是盯着桌角刻着的那个出神的“√3”,但还是一脸茫然。
“√3≈1.7320508075689......”他流畅地说出这段数字,显然,这个数学怪才对此早已了然于心。“三躲在根号下,无理,无穷无尽,却又不循环,没人走进根号三的世界,他向来孤独,并且永将如此。”宁川的神色黯敛,是在说给我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或许你是被一些不怀善意的人孤立了,可是不一定是没人愿意进入你的世界,也或许是你将人拒之门外了啊。”我有些急促地争辩道。
宁川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些嘲讽的笑:“牛羊成群,狮虎独行。我不害怕被孤立,为了合群而合群的人,大多平庸。”
“那如果有另一个根号三出现相乘呢?”
宁川怔了一下。
我平伸出握着的拳头,悬在半空中,等着他的拳头。
落日也被两个拳头的对碰融化,两个少年,相视一笑。
5
我和宁川的关系在那天之后改善很多,宁川渐渐地打开心扉,我发现这个男孩真的如我所想,其实有着敏感而细腻的内心。我看他脸上偶尔会出现笑容,对人也不再是满眼冷漠,我们放学一起回家,也会谈天打闹。
然而,我们却都不知道,命运的转折点,其实就蛰伏在那条回家的小路上。
那天,我和宁川正双手插兜,迎着夕阳,在回家的路上漫步说笑着。
“诶,你这次竞赛又得了全国一等奖,我们的大学霸有保送资格了,我只能为高考埋头苦干喽。”我做出一个鬼脸,打趣道。
“别开我玩笑了,今天给你讲的那道题你弄明白了没有啊。”宁川轻笑着。
“明白了,明白了……”
“啊——不要啊!求求你们不要!”
我和宁川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凄厉地叫喊着。我们看了对方一眼,觉得事情不妙,两手抓紧腰间的书包带就向声音来源处跑去。
那是一个幽长狭窄的死胡同,几个流里流气的外校学生,大开着校服领口,裤脚卷得一高一低,有的还留着长发或者把头发染上夸张的颜色,围成一圈。为首的一个手插着裤兜,嘴里嚼着口香糖,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邪笑。
“呦,小妹妹,怎么不让碰啊。”周围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夸张而带着暧昧意味的哄笑,听得我一阵反胃。
他们把女生逼到墙角,为首的男生猛地抓住她的头发,甩了她一个耳光。“妈的,不识抬举!”
“你们就是一群无耻下流的混蛋!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女孩撕心裂肺地叫喊并没有让自己的处境缓和,反而招致了一阵更加凶猛的拳打脚踢,男生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女孩痛得蜷缩起来。
我通过人之间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他们中间围着的,是一个个头并不高的女孩。诶?好像穿的还是我们学校的校服?
女孩慢慢抬起头了,她的脸色苍白,头发被因疼痛留下的汗水黏在额头上,十分狼狈,但是眼神却没有丝毫屈服。我眯着眼睛再仔细一看:郭小雅!那个母亲离家,父亲重病在床,家庭困窘,沉默寡言的郭小雅!
宁川显然也看出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先我一步走上前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地说:“放开她。”此时的宁川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眼中透出红色的火光。我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同与对方对峙。
那群男生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来这个程咬金。为首的男生轻蔑地上下打量了我们。
“呦,我当时什么呢,英雄救美啊?”一群人又哄笑一团。“就凭你们?不想死赶紧滚,别在这碍老子眼。”
宁川显然已经被激怒,他已经攥紧拳头,眼中露出危险的光,没等跟我交流,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我也赶忙跟在身后,拳风一挥,和他们扭打在了一起。
……
我们三个跑出来巷子时,身上都带着伤。郭小雅还是没从惊吓中缓过来,抽抽噎噎地对我们说谢谢。宁川这个家伙原还是跆拳道黑带,我一米八几的个头战斗力也还尚可,但无论是从救人的角度,还是双方人数来说,我们都不占上风,但是对方也没占到便宜。忘不了的是,我们跑出来时,那个男生还恶狠狠地大喊了一句:“你给老子记住了,老子饶不了你!”
一语成谶。
6
高考前两个月。
宁川因为出色的竞赛成绩,和获得的无数高含金量奖项,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学校的报送资格,不用再跟我们一起经历高考的苦战,成为了顶尖大学T大的准学生,他在大学中渐渐融入群体,变得越来越开朗,一扫从前的阴郁,在学校的各项活动中崭露头角,也算一个风云人物。
故事的结尾本该是这样,但是并非如此。
高考前两个月。
一个普通的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我看宁川的作为一直是空的,我心生疑惑,今天中午我在学校还有任务,就没和宁川在一起,这小子不会午觉睡过头了吧?不能啊,他那么严谨的一个人……
我忽然注意到坐在后排的郭小雅位置也是空的,我联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心脏迅速收缩了一下,顿感不妙。“不要啊…不要…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在心里紧张地默念着。
下课之后我赶紧跑出教室,疯狂地四处搜寻他们两个。然而,我却听到了警笛声,警车路过我们校门口,朝我们家的方向呼啸着驶去。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与宁川有关,我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校门,沿着回家的那条路。
7
少年清透的白色校服上,有一半被染上了鲜红的血迹。现场警笛声,救护车声,尖叫声,哭泣声,指挥声......声声嘈杂。我愣在原地,大脑还一时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小巷里滩着一滩血,宁川身上手上也都是血......但是地上的血不是他的,是那个男生的。
后来据郭小雅说,男生本来带着一堆人想要堵截我们,他们当着宁川的面甚至撕扯她的衣领,女孩无力反抗,捂着肩部痛哭着,宁川寡不敌众,无法逃脱。男生言语侮辱着他们,“跪下求饶啊,哈哈哈。”他掏出一把刀挑衅宁川,两人争夺之间,宁川失手将刀捅向男生......
不久后传来消息,因为将抢救及时,男生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宁川出于自卫,未成年过失伤人,量刑减少。
但我对当时的记忆都是恍惚的。我记得清楚的就是,宁川双手戴着手铐,被押入警车前回头看我那一眼,我双眼模糊,举起手对他比了个“三”的手势。
“你不再是孤独的根号三了,你还有朋友,可以开平方了。”
“‘三’的手势,跟OK一样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些话我没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默念。
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