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爷的爷爷是一个大地主,有良田百亩,牛羊无数,家里有使唤丫鬟和长工。
到我爷爷这辈,家产也基本上所剩无几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爷爷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富户。
老话又说了,福祸总相依,因为这个地主成分爷爷奶奶没少遭人批斗。因此奶奶年纪轻轻让人批斗死了,也有人说奶奶是上吊吊死的。奶奶死的时候还不到40岁。
爷爷喜欢喋喋不休的讲述他自己过往的辉煌,还有遭人批斗的经过,每次讲的过程都不一样。
当我插上话纠正爷爷的时候,爷爷不气也不恼:“就是这样的,是我知道的多还是你知道的多?还想不想听啊?”
别人不爱听,可我喜欢听。与其说我是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其实我是惦记着爷爷的那一毛二毛钱。这样说也不全对,我最想听的还是爷爷讲漂亮的奶奶的故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爷爷对奶奶的故事只字不提。
爷爷有严重的气管炎,这是冬天的病。冬天气温低的时候,就大背气咳嗽,白日黑夜扯着嗓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山呼海啸一般。夏天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光个膀子,穿条圆腰的肥裤子,身上没有一两肉,根根肋骨暴得很高,瘦骨嶙峋,眼睛很大,眼窝很深,一脸的络腮胡子。
爷爷的身上有一块一块黑的灰的斑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年斑。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身上总是痒,用手挠起来的时候,会有白色的皮屑漂浮在空气中,指甲缝里也会有皮屑,哥哥姐姐都不屑于帮爷爷挠痒,只有六岁的我围着爷爷团团转。
夏日的午后,爷爷侧躺在门前的大树下的破藤椅上,脒着眼,半睡半醒,要我给他挠痒痒,冲着那张毛票,我在爷爷枯瘦如柴的手臂上,脊背上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应付差事。
爷爷手里握把破蒲扇,半天摇一下,显出很悠闲享受的样子。等我接过了爷爷递过来的1毛或者2毛钱,飞奔到门口去买那个骑自行车,后座上绑木厢里,用棉被裹着的冰棍时,任爷爷再怎么喊:“毛毛,毛毛……”,
我早一溜烟跑远了,听不见了。
后来听母亲告诉我们,爷爷和奶奶是包办婚姻,确切的说奶奶是爷爷的父亲花钱买来的丫鬟。奶奶人长得漂亮,心气高,用二奶奶她们的话说:“唉,可怜了了,一个巧美人。”
“巧美人”是什么?我不懂。缠着二奶奶问,二奶奶看着门前的远山,还有青山上的太阳,浑浊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巧美人就是好看呗!你看看你小姑,就知道啥叫巧美人。”
小姑是父亲的小妹妹,父亲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爷爷一个人拉扯大我的父亲和小叔,大姑小姑四个孩子。
爷爷气管炎是会遗传的,并且奇怪的是传男不传女,父亲是老大,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小叔最小也患有气管炎,大姑和小姑身体一直很健康。反正在父亲和小叔去世十几年后的今天一直健在。
小叔老早就到新疆石河子参军入伍,部队复员后就留在了石河子建设兵团安家落户。我对小叔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那一年爷爷去世的时候,小叔回家来奔丧,还带一个头发稀疏瘦小的汉族女人,说是我们的婶子。小叔穿了一套黄军装,飒爽英姿,精神抖擞。——反正所有的男人穿军装都是一样的帅。
父亲遗传了爷爷的国字脸,大眼睛,深眼窝,络腮胡子,同时也遗传了爷爷的气管炎病。冬天的夜晚,爷爷在牛棚里拼命的咳嗽,父亲在房间里随声附和。
父亲是村里小学的校长,算是开校“元勋”。虽说那学校破破烂烂,几间破瓦房,好歹还有一个还有低矮的院墙,破烂不堪的木大门。学校院子中间一条土路直通向那两排土屋,土路的旁边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树叉上用铁丝挂到一块铁皮和一个小铁锤配合使用,就是学校上下学的铃铛。
70后兄弟姐妹多,所以学校学生不少,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个班都挤得满满当当。课桌是用破砖头和泥巴垒的墩子,上面铺上一排一排石板,坐的是缺胳膊掉腿儿的破烂板凳。
我的母亲是本省外县人,粗手大脚,说话大大拉拉,最重要的是口音也和我们这里人不一样,用老辈的话说:“娶不到老婆的人,才会娶一个北方的侉女人。”
父亲从没有下地劳动过,田地分到户后,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全部都由侉母亲包揽。母亲在我们这儿生活了几十年,少有回娘家,口音却一直没有变过来,依然一张囗侉话。母亲风风火火的忙里忙外,操持家务,下地劳动。家里喂了一头老牛,放牛的活就归了爷爷。
四间房屋的最西间,是一间前后通风的牛棚,通过牛棚可以从房子后门进出。爷爷和老牛常年睡在那里,老牛就拴在爷爷的床头,晚上爷爷睡在床上,牛就卧在床头,不紧不慢的吃稻草和反刍,声音沙沙作响。这还不算什么,晚上我令我从不敢进爷爷的牛棚的,令我害怕的是,黑咕隆咚的夜晚,老牛的眼睛发出蓝幽幽的贼亮贼亮的光,黑夜里像两个墨绿色的大灯泡,阴森森的,好可怕,也不知道爷爷怕不怕。晚上老牛还会扭过头就会拉屎拉尿,铲走那些粪便后,爷爷床头坑坑洼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牛粪的味道。
爷爷的床里面靠近一面土坯墙,墙壁根本没有用泥粉刷过,巴巴拉拉,有的地方能伸进去一只手。人够得着的地方,土坯磨得光溜溜的。爷爷死去许多年我们才知道,那些土坯墙里藏了不少钱——至于究竟有多少钱,恐怕只有小姑和小姑父两个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