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的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保留着每一个棱角,在岁月的洪流里,不曾被现实与生活打磨至圆润平滑。至少这样,待光亮之时,我们仍能投射出每一种可能与色彩....
1.寒冬的尽头是春风
我出生在一个现在看来,看似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深圳。1995,那一年的深圳似乎格外冷。梧桐山上挂满了霜,牵制着每一片起舞的叶片,伴随着山的另一端所吹来的凛冽寒风,我的母亲被连夜送去医院。
‘明明预产期是明年的1月呀,怎么提前了呢?’她神色慌张地问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紧张,惶恐地看向父亲,双手紧紧攥着被单,
‘’或许他想更快来见你呀,没事的,我会在你身边,守护着你们’我的父亲,用手顺着她发丝的方向,用手捋了捋头发,温柔地说道。
自我记事起,他们就已经是我的父母,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才在母亲的口中了解他们之间的过往,那是一段晦涩与冲动共存的时光。
我的母亲在更早之前,来到了深圳。那时的深圳,空气中都氤氲着雨水浸润泥土的味道,厚重与湿热。最早的时候,她在八卦岭工业区一带的电子厂从事着电视机零配件的流水线工作,下班后会与工友们约着去体育馆或者笔架山等地闲暇放松。你还别说,那时的她已经有了生活情趣,对生活有了追求,哪怕仅仅是在解决了温饱问题时,对美与好有了更高的追求。她会去熙攘的国贸挑选精心设计的淑女裙,会把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生活中的琐碎总能收拾得井然有序。
时间的滚轮像是被支配着,不断碾压与滚动。她迎来了如烟的18岁,敏感而知性,那时的她,明媚动人,在厂子里说是出众都不为过,她也有了更多的追求者,他们像是电视剧中的男男女女一样,上演每一个经典的桥段,暗恋与表白,花与承诺,一样都不少。然而她却从不曾为谁或是驻足,或是倾听与回眸,每天如往常一样,照顾着自己的情绪与料理每一顿晚餐,直至遇上了他.....和绝大多数人来到这片土地的缘由一样,跟随家乡的玩伴一起来到深圳谋生。带上三三两两的行李,怀揣着桀骜的心,坐上了城际大巴车。或许正是因为这股傲气,冥冥中注定会遇上另一个明媚的灵魂。
他在产房外来回踱步,久不久回抬头望向产房的大门,焦急紧张让他的手心不断渗出汗水,后背也被浸润。他知道,在这道门的一端,是这一生的最爱,他不敢因有一丝松懈而错过了门被破开的瞬间。
‘咔哒......咿咿咿咿’
‘恭喜你,龙先生!母子平安,是一个男孩’护士两手攥成拳状,激动地说道。
他的眉间在一瞬舒展开,似乎一直悬着的思绪和心情,在那一刹那落地。
‘谢谢你啊护士!请问我现在可以进门看望他们母子吗’他用高亢的声音询问着,难掩心中的喜悦与激动, 眼神像是一只伏击已久的猎豹,坚定而锐利。
我的母亲早已记不清她和我的父亲是怎么相遇相识。与其说是记不清,不如说是不愿记起。毕竟一段晦涩的回忆,就像是一个未被排扫清的地雷,早已经埋下且具有危险性,但在你很久后再回过来头寻找时,你甚记不起它的具体位置,但你知道,它一直都在。
我从母亲后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她在当初面对众多追求者都不曾回眸却为了我的父亲驻足停留。说不上具体喜欢的原因,亦面对过家庭的反对,义无反顾且坚定地选择了我的父亲。
生活和爱情从来都像是一场赌局,人人有份,只是我们在面对开局的当下,或是旁观者或是参与者,没有人是庄家。所有的人都面对着骰盅里的未知数,有的人凭借着超凡的判断力与眼见力,赢得了赌局的胜利。但现实和生活变数是一个很狡猾的操盘手,起初,它们都会给我们一些甜头,让我们为之上瘾和沉迷,看似赢得了一轮又一轮胜利,但却在我们认为自己是大赢家时,倏然受到一记狠狠的重拳,我们倒下后趴地,吐了一口血沫,心生怀疑与不安,容不得更多的思考,一只脚用力踩着我们的后背,难以翻身。我们都赢了,也都输了。显然,在生活这个黑手面前,我们都早已被看透,被预判,我的母亲也不会是例外。
虽然1995年的冬天,寒风在这座南方城市的每一寸土地肆意狂扫,我裹着襁褓被母亲温柔环抱着回到家中,大抵上应该是温暖的,而那时我们住在春风。
2.记忆是确有其事的蛇
春风由于地理位置更加靠近香港,早期也有许多香港人过来投资,所以在建筑及人文上会更偏向于香港。我们住在高嘉花园,鳞次栉比的低层楼房加一幢约莫20层的洋房围合构筑,暖黄色的外墙虽没有都市气息,但也有想象中“家”的模样。父亲由于早年来深圳打拼,也有干劲,在机缘巧合下,揽下了附近几个花园的停车场生意。虽不能说大富大贵,但起码在那个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亦无须餐风饮露。
上帝总会抹去我们孩提时代的记忆,在后来的时间里,我怎都无法抽调那时的记忆默片,零零碎碎。或是因为太快乐,与后来的人生痛楚格格不入。依稀记得从我学会走路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一双走起路来后脚跟会有响声的童鞋,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在花园里从早走到晚,太阳下山后我便上楼继续走。那段不分昼夜追随着‘嘎吱嘎吱’响声的时光,还是长大后的我因为看了航海王里的动漫角色乔巴走路声音被唤醒。
发生过的不会凭空消失,记忆是确有其事的蛇,倏然一口。
我有个哥哥,他大我三岁,时常他都会和母亲串通一气地调侃道‘你是从火车站捡来的’,那时的我,甚至现在的自己,依然分不清这只是简单纯粹的使坏,逗哭小孩子觉得很快乐,还是对降临人世间的我,分走了父母亲一部分的关注与爱,所产生的憎恨。而后,我们又能形影不离地一起嬉戏玩闹,不再过分关注‘我是不是从火车站捡来’还是从哪里捡来,孩提时的快乐非常纯粹,上一秒嚎啕大哭,转眼间便能勾肩搭背着一起大喊,奔跑。
后来,他去上了幼儿园,是马路对面文华花园内的‘海丽达幼儿园’,那是一座学费昂贵的幼儿园,他每天穿着整洁的校服和背着幼儿园统一发的小书包,甚是神气。惊奇的是,在那个年纪的他,就已经有同班女同学主动向他示好,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小胖妹,她很爱笑,像极了九月深圳的天空,放肆的蓝,容不得嵌入任何一片乌云。那时的她已经决心要在将来嫁给哥哥,他们一起参加幼儿园组织的秋游,在仙湖植物园里留下了一张可能是今生唯一一张合影,遗憾的是,这张合影,也沉没于我的脑海里了。
在这之后,我也会用这件事调侃哥哥,至少在那个年纪的我认为,情愫是难以启齿的羞耻。每天下午母亲都会牵着我的手一起去幼儿园接送,伴随着许多个朝霞与晚霞,三人成影,我们都像这样走着。
由于深圳经济的迅速发展,父亲的停车场生意渐渐有了些起色,乡里的很多亲戚也都来到深圳打拼,关系熟络的,父亲会让留在停车场工作。我的姑姑也在初中辍学来到深圳且借宿我家。那时的她,白皙的肌肤,一席淡粉色的长裙搭配纯白色的衬衫,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浪漫。家中稍显逼仄却也好不热闹,她也能在母亲忙碌时照顾我的起居,陪着我在花园中玩闹,带着我骑后面有两个辅助轮的自行车,度过了一串漫长的欢快时光。
‘阿海啊,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才给你打这个电话,你能在深圳接济一下我一家吗?’
那个下午,姑姑和我如往昔在花园玩乐过后回到家中,不一样的是,家中多了几个我不曾熟悉的面孔。
‘弟啊,叫舅公’,母亲拉起我的手说道。
和许多人的童年一样,害羞时都会往母亲身上靠,把头埋进母亲的身体里。
我环顾四周,这位叫‘舅公’的不速之客,身旁东倒西歪地躺着一些行李,沙发边更是坐了2个与我和哥哥年纪相仿的孩子。
在这之后,在原本不大的房子里,变得更加闹哄哄,几张旧旧的床铺更是承载了本不该承之重。夏季的深圳是一个大蒸炉,空调在那个年代未免是天外来物。我们2家人,就这么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和每一碗白粥陪伴中,熬过了那年的盛夏。
3.‘你们都去了哪里?’
岁月的长河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从我未知的上游带来了许多出现在我生命里,也有一些在我不知不觉中淡出了我的生活。后来的一段时间,姑姑和舅公都离开了我们家,我已记不清她后来去了哪,经历了些什么,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的平静生活,没有了昔日的闹哄哄,我也从会发出‘嘎吱嘎吱’响声的鞋子,换成了印着‘超人奥特曼’脚后跟会发出闪光的鞋子。
母亲在我出生之后,操劳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决定了一家人去北京旅行一趟。我已记不清第一次坐飞机是什么感觉和心态,惶恐,害怕亦或是期待?1997年的北京,从留下的相片来看,天是灰色的,硬得像一面镜子,悄无声息地反射着我们。我们穿梭于熙攘的街头,处处是热闹的吆喝声,街上的人们,像是为了迎合冬季的静默,衣衫着装多以深色系为主。而母亲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裙与红色的贝雷帽,与冬季格格不入,也正因如此,这一抹才深烙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时代的女性多以卓依婷的甜美,林青霞的知性,林忆莲的独立为追求,现在看来,只要说起卓依婷,我都会联想到贝雷帽和我的母亲。
我们下榻在还算亮堂的宾馆里,对比起冬季的北京,柔软的床垫是旅程中的归宿与乐园,在床上跳跃、翻滚,远比走马观花更有乐趣。床头放置着一部老式的座机电话,我也会学着电视里看到的大人模样,提起话筒自言自语。那时,无论天气多冷,我都不愿多穿棉袄,实在是勒得难受,更别说毛衣,因为质地的原因,接触身体肌肤时会觉得不自在。
现在也是如1997年的从前一样,耐寒、不爱穿棉袄,更别说毛衣......
奇怪的是,在这段满是模糊的过往电影里,除了留下来与父亲的合影,当时的他去了哪里在门门庭若市的故宫,在群情汹涌的长城,在热气腾腾的胡同,在满满当当放着两张单人床的宾馆,在我脑海里,都没有留下他的身影和关于他的回忆。
大脑宛如一个精密设计的筛子,过滤掉了曝晒在一旁的不知不觉......比如当时一起大笑着的玩伴,陪着我骑自行车的姑姑,掮着行李的舅公和沉默寡言的父亲......那些不声不响的片段,都被过滤掉,擅自留下了它所认为的快乐时光,可它却也擅自抽取了那些它认为无关紧要的,替我们做了决定。明明是过往人生中所有的片刻、零碎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们啊。这个困顿在现在看来,2岁那年的冬天,我应该是腾空而起,乘风北上北京,又在混沌间重重摔回南方。
所以,你们都去了哪里?
4.通往深渊的门
如果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那么我应该是一个朴实的意外,朴实得让人觉得情有可原,因为大多如此,只是在面对反差时,我不曾想过,给我造成的阴影那么深远。
在那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如往日一样和哥哥到花园中玩乐,旧旧的时光,爽朗的笑声,好像什么都没变。天空很低,有几片不合群的乌云在头上聚拢,像是一个巨大的密封罩,闷得人透不过气,跑了几下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依然不挡玩闹的热情。我们蹲在石墙边上,看着蚂蚁群搬家,井然有序,一个接着一个。
‘哥哥,它们要去哪里呀?’,我用不太利索的语气问道,手肘擦着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
‘它们应该是要离家出走了,因为马上要下雨了,课文上说的’,哥哥指着行军森严的蚂蚁群,眼神坚定地说到,神情睿智得仿佛知晓天地间的所有真理与意义。
‘那现在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我们是不是也要离家出走了呀?’,我不解地追问着。
没等到回答,瓢泼的大雨倾盆般往大地灌注,我们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我们熟练地推开家中大门,环顾四周亦不见母亲的声音,从前她总是在家中忙前忙后,亦或是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放松自己,享受撇下我们在耳边喧嚣的宁静。
‘妈妈去哪了啊?’,我扯着哥哥衣袖一角,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难道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不够多吗,就向你要千百块怎么了,就你辛苦就你伟大!’
‘可是这笔钱你拿来做什么,你倒说啊,你明知这是老大幼儿园的伙食费’
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吼叫。我的每一寸肌肤,如充斥一股电流,从脚底顺着我的躯体直冲大脑,振聋发聩。我望向哥哥,未等我开口,他转头向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从前和现在都一样,从未等我开口,他总深谙世事的模样。我们就这么静静杵在原地,不作声响,听着房间里的父母亲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拉锯,我不能放声哭,尽管当时的我很害怕。
童年时的害怕没有来由,就算是现在的我,也说不出害怕的原因。
房间的争吵停止了,窗外的雨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响声,那是一种荒唐的死静。
‘咔哒’
房间把手快速转动了一圈,父亲步履匆匆从房间走出,看到客厅的我们,表情有些错愕,
眼神有些惶恐与不安。
‘你们刚不是和小朋友们在楼下玩吗?那么快就回来了呀?’,父亲故作镇定地问,语气平和,与房间里的怒吼截然相反,变得陌生。
母亲听到声音,紧随其后地出来一把抱住了我和哥哥。
‘啪!’
父亲径直离去,关上了家的大门。
我们的家里,有两道门。一道,是当我们在推开的一刹,便会不慎踩入的沼泽地深渊的门。一道,是将父亲变得陌生,将他带走,与我们隔开,也让他消失的门。
5.
我和哥哥在后面这段被塞入漂流瓶的时光中长大。父亲也总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出现,只要回来就必定会向母亲开口要钱。除了他自己,似乎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那段时间里,耳边充斥着争吵声和东西摔落地上的声音,摔碎了前些年我和母亲一起在新春花市买的好看的巴洛克风格雕花的花瓶,摔碎了肚量很大,能装得下很多快乐的DVD播放机,也摔碎了时光,摔碎了关于这个家的点滴。
母亲总是却也总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说‘没事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在我大约4岁那年,我们从春风搬走了了,离开的原因我已记不清,那时也就这么牵着母亲的手,看着过去的林林总总,被粗鲁地塞进了一个个大袋子里,静静躺在在皮卡车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的。
过去留下过快乐欢笑的花园,在后视镜里慢慢开始后退,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意味着什么,只是现在看来,那是我哪怕坐上最快的飞行器,都追赶不上的时光。
我们回到了湛江,一个在大人们看来叫‘家乡’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陌生,从我记事起,不曾踏足过的土地。迫于生计,妈妈留在了市里工作,而我和哥哥则由亲戚照顾,流转了几个亲戚,那是一段颠沛的时光,姨妈、婶婶、舅妈都曾照顾过我。母亲会定期抽空回来看望我们,县里的交通并不发达,母亲每次回来都要坐上一小时的班车。推开门的那一刹,我都会飞奔地投入到母亲的怀中。大概是因为出于对孩子的爱与内心的愧疚,每次她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乐天熊仔饼’,这是记忆中最温暖最熟悉,也最愧疚的味道。生活拮据的母亲,省下的一点一滴却花在了‘孩子们爱吃的零食’上,这份爱,我至今仍顿觉沉重而难以承载。
在思念的母亲的日夜里,我会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我不要乐天熊仔饼了,你能回来吗?’。
电话那头过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只是隐约传来几声抽泣。
后来,母亲便决意离开湛江并将我们带回深圳。又一次,我牵着母亲的手,看着安静的过往和剩下的熊仔饼住进了一个个袋子里,只是这一次,我连头都没有回。
我跟随着母亲来到了一片新天地,是一个不算大的城中村,虽说不上繁华,但也不乏烟火气。我们住在离村口不远的一栋居民楼里,这栋楼像一个卫士般庄严地矗立在一个弯道上,连接着一个长长的坡和菜市场。我们住在5楼,逼仄昏暗的楼梯间,楼梯间里装配的是声控的照明灯,年幼的我或许出于对黑暗的恐惧,每次上一层楼就会先吼一声‘喂’,只要我‘喂’了5次,我就能推开那道家门,回到安全又温暖的庇荫。
没有了从前的宽敞亮堂,我们住在一个一房一厅的户型里,推开满是锈迹又贴满小广告的绿色防盗门,尚有一道浅灰色的金属门,在混沌的时光里,亦能给感受到安全感。方正的客厅尽头放着一张铁质的上下床,那是母亲在二手家具店淘来的,虽说不上精致,蓝色油漆和斑驳锈迹相得益彰。躺下时,床板与金属更会发出‘吱吱’声陪伴着许多个童年的日日夜夜。我睡在下铺,上层床板挡住了天花的白炽灯管,昏暗,阴冷。
考虑到父亲偶尔会回来,不管是回来要钱亦或是争吵,母亲都在房间里安置了双人床,墙角边的梳妆台与衣柜,装满了她对生活的热爱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