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里来了个有钱孩子。他不是村长的孩子,而是村长也要巴结的人的孩子。这孩子叫吴刚。他家里究竟有多有钱有势所有人都猜不出,只是看到村长没有尊称吴刚父亲为镇长、或者乡长,甚至没有提任何‘长’字相关的敬称,只是叫他老王,而老王叫村长小木匠。
我在村口观察他们你来我往了好几次,好一顿察言观色也没鉴别出他们的高低之分。但是吴刚来我们村两个月了,却依旧没有村民给他起外号。连那个闺女去城里学种地的恶妇也乖乖闭嘴,由此可见,他家真的很有背景。
但是有钱不能使鬼推磨。在扁豆姑娘的剧本教育下,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有一种相处模式不会直接根据金钱与地位而改变。八岁的扁豆姑娘对我说,女人不会只因为钱而选择对一个人有好感。
我和她争辩,“如果一个人能买得起你永远也买不起的限量卡丁车模型、会闪光的溜溜球和唱歌陀螺,你不会对他特别钦佩吗?不会打听打听他是怎么做到的?”
“啊,”扁豆姑娘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这次她比我道高一尺,“我会直接向他要他的陀螺和卡丁车吧……可是我不想要这些,我想要气球和唇膏。”
“对的,他没有气球和唇膏,你要不来的。到时候你就要向他打听怎么能有钱买到气球和唇膏的!”
“不,我或许会让他用买陀螺和溜溜球的钱给我买气球和唇膏。”
我惊呼,“啊,你真的很聪明!不过别人也不是傻子。除了我,很少有人愿意拿自己的陀螺和溜溜球换你的唇膏和气球的。”
八岁的扁豆姑娘认同了我。她奶奶在一边奋力地拿石头磨后脚跟,满身大汗。她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咗口烟。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插话:“哈,小憨头,等上十年,我们家丫头要什么都会有人排着队买。吃的,喝的,玩的,拿命换都有人乐意。”
“奶奶,为什么?”我脑袋瓜子又不灵光了。
老太太低着头抚摸着她光滑得走路可能都打滑的后脚跟。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隐约瞟到她勾起来的嘴角,“你如果能陪我们扁豆成长十年,你就知道为什么了。我呢,是等不到了,但是我发誓,她收到的气球能把整个村子拉上天空,她收到的唇膏化成油都能汇成池塘。”
老太太招手让我过去,用她沾着脚皮和凡士林的手摸着我的肩膀,“如果你到时候还在她身边,就帮奶奶看到那些男人。那些给会发光的东西、或者给气派房子和漂亮车子的,都帮奶奶好好招待下。真给气球和唇膏的,或者村口小卖部里任何东西的,都给我赶走。”
就这样,我莫名接下了一个长达十年的使命:陪我的妻子扁豆成长十年,然后在排着队给她送礼物的人中挑三拣四。当然,我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莫名其妙送给扁豆东西……这种困惑持续好几个月,直到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其实自己一直在“莫名其妙”给扁豆送礼物!那么别人一定也有动机给她礼物。不管怎样,愿意讨好我妻子欢心的人都是在帮我的大忙,不管气球唇膏还是大房大车,我到时候都要请他们喝豆奶配辣条。至于那老太太,虽然她总也不说十年后她要去哪里,而她要去的天堂又是哪里,我收下那些气球和唇膏,只要藏好了,老太太肯定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怪罪。
这个来历不明的吴刚虽然都十岁了,却依旧和我成了一个班的二年级同学。因为年龄大,所以他比所有人都高一个头。那些女孩子们从来不考虑年龄差,只是一味地称赞他的高大。好在,吴刚并没有张分外帅气的脸庞--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在我们村里,我是公认的帅小孩。因为我整日在村口风吹日晒,所以皮肤黝黑。又因为天天死盯着爸妈离开的方向,所以双目炯炯有神。扁豆说,像我这样执着又吃苦的人,就是很帅的人。而吴刚脸白得像面粉、皮肤也细得像面粉。眼睛总是不怀好意地发着冷峻饿光,嘴巴也像混混一样拼命歪着,走路双手插兜、踢踢踏踏。要是其他小孩子像他那样佯装潇洒,一定都会被家长打死。
所以刚开始两个月我们总是猜吴刚是不是外星人,是不是城里人都是外星人。他不爱跟我们讲话, 就连讲话也阴阳怪气、好不痛快,让人厌恶。
有一次我的铅笔丢了。当时除了我和吴刚,其他同学们都去另一个村郊游了。我是因为不太愿意交那春游的二十块钱,吴刚为什么不去我也不太明白。反正我没有铅笔,班上和我自习的只有吴刚,我虽然很嫌弃他,但是还是不得不开口,“吴刚,你请借我个铅笔。”
吴刚飞过来一个斜眼,一声不吭地扔过来一个尾巴被咬烂的北京牌铅笔。我不明白他这个令人心酸的态度从何而来。我乖乖地按照麻雀老师的指示那样,借东西的时候不说‘哎’,而是直呼姓名,再加上‘请’了呀。
不管怎样,铅笔到手。我开开心心地临摹完字帖,又把铅笔还给他。
“你给我削了。”字正腔圆。
我觉得他要求得有道理。管别人借东西,借来什么样,还回去就要什么样。我拿出一把小锈刀,开始刻铅笔。刻好之后我还给他,“还给你。我故意削得黑铅很长,你可以用很久。”
吴刚仔细端详笔头,然后指着它对有些洋洋得意的我说,“你不要用小刀削铅笔,笔头都坑坑洼洼的。丑死了,和你一样丑。你要用转笔刀。”
“我才不丑,我可帅了。”我赶紧纠正他这个常识错误,“什么是转笔刀?”
吴刚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小盒子,盒子一端有个洞,另一端有个把手。它把铅笔塞进洞里,再疯狂旋转那把手。舒服的削木头声在教室回荡。我闭上眼睛,“啊,真好听。”
吴刚乐了。不再是歪着嘴的那种乐,而是和我们地球人一样眼睛里盛满了喜气洋洋。他故意把把手转得越来越快,那削铅笔的声音也越来越紧凑,就像窗户缝漏的滋啦滋啦的风声,就像操场地上打旋金黄银杏叶摩擦沙地的声音……原来,这个小盒子是个乐器呀,原来铅笔可以用来演奏呀。
我听得入神,在教室翩翩起舞。我看到吴刚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他也是个善良的小孩,虽然总是歪脸跛脚,但是我不应该嫌弃他,也不应该和大家一起说他是个外星人。
削铅笔的声音戛然而止。吴刚说,“削好了。”笔被抽出来,笔头变得平整光滑。
“让我摸摸。”我拿过铅笔,摸着毫不扎手的笔头,看着笔头那完美的锥型,尖部点缀着造型完美的笔芯,“这个东西真好。哪里搞的?我还想听。真好听。”
“很远很远的地方搞的。”
“给我搞一个?”
“那你给我钱,我下个月让我爸给你带一个。”
“多少?”
“二十五。”
好家伙,二十五块钱够我一星期的饭钱。真可怕,真了不起。
我掩盖不住自己的窘迫,脸红到耳朵根子。
“二十五都嫌贵?”
“啊,二十五不贵,这是个好东西,值那么多钱。但是我买不起。”
吴刚脸上又闪现出他那令人厌恶的“外星人表情”,“你是不是特想让我送你这一个?”
“不不...”
“嫌弃用过的啊?那你是不是特想让我花钱给你买个新的?”
“啊,不不...”
“别嘴硬了,我给你。”他把转笔刀塞到我怀里。自己抱着胸、歪着头、眼睛又开始不好好看人,瞟着我。
“啊,那我向你借……不不不,吴刚,你请借我这个……这个叫啥?”
“转笔刀。”
“啊,原来不是什么什么琴。可惜,那么好听的声音。”我捧着这个转笔刀,觉得宝贝极了。
等同学们郊游回来,我把扁豆姑娘偷偷叫到后院,“你看,我给你带了啥!这个是转笔琴。”
“转笔琴?干嘛的。”
“都跟你说了是琴,肯定是演奏音乐的呀。你听……”,我从她笔袋里摸出一根铅笔,放进洞里,转动把手。那舒心的切割木屑的声音又从这小盒子传来。
扁豆幸福地闭上眼,睫毛弯弯翘翘,“啊,好听。像是大森林有小狐狸刨树的声音。”
“啊,我觉得更像蚂蚁啃树的声音。”
很快这根笔转完了。扁豆姑娘对这光滑的笔头爱不释手,“小憨头,你真有才华,还会演奏乐器……放圆珠笔是什么声音呢?”
扁豆夸我有才华的声音沁人心脾,我接过她的圆珠笔,塞进那洞,“我猜是墨水倒了的声音。”,然后开始转起把手。
咯噔,咯噔,咯噔。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转笔琴里蹦跶出来。
扁豆拍手,“啊,原来是放鞭炮!真厉害啊这个琴。别的琴出来的都只是音乐,可是这个琴出来的是真实世界!”
真实世界,真有诗意。
我又让这琴放了一会鞭炮,直到扁豆姑娘觉得有些刺耳了才停下。拿出那根圆珠笔,可把我们吓坏了--放进去的那一头就像根被雷劈的树那般死相惨烈。
扁豆姑娘惊呆了。她的惊讶很快转化为通红面色,“你把我的圆珠笔弄坏了。我只有这一根。”
看到妻子这样,我紧张得话也说不出,只想让她狠狠地拿树枝打我、把我的头塞进转笔琴好好转一转。我甚至忘了说用我的圆珠笔弥补她。她一把抢过那根坏掉的笔,跑开了。
我感到委屈。我是真的想让扁豆姑娘开心一下。可是我也不能责怪吴刚没有讲清楚,因为我自己也没问清楚。
我垂头丧气地把转笔琴还给吴刚,连谢谢都忘记说了。
他瞳孔放大,又缩小,“哟呵,哥们,真还回来了。正好我要用铅笔。”他拿着笔塞进琴,开始转起来。期待的削笔声却没有再响起,“咋回事?”
“我把圆珠笔也放进去了。笔也坏了……我不知道这个也坏了。”
吴刚没有像扁豆姑娘那样动怒,反而开始歪着嘴笑,“怪不得还回来了。原来是弄坏了。”
我不喜欢他这种洞察一切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像所有大人一样,总能从事务本质杜撰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我向他借东西,我还给他,然后才发现我不小心弄坏了。可是他确认为是我先弄坏,再还给他的。为什么他们情愿相信那个更差劲的世界呢?这会让他们的生活更美好吗?
但是我不想把吴刚想得太坏。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么宝贵的转笔琴借给我,说明他是个好人。他怀疑我一定是因为生气。如果有人把我的东西弄坏,比如说伤了扁豆姑娘的汗毛,那我肯定也会较劲脑汁想出点挖苦他的招数。
第二天,我从家里东墙从南数第五块砖下面挖出我的小金库,里面有二十五块钱。村长每个月给我一百块,说是他上面的人叫他给我的。我会叫小卖部的老王帮我破成四个二十五人民币。我就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在四个老北京酸奶瓷罐子里,然后藏在屋子四块特定的砖下面。每周我挖出来一个瓶子,那就是我一周的饭钱。
我把二十五块还给吴刚。
“你不是说这是你一周的饭钱?”
我看他挺关切我,心里也荡起了友谊的涟漪,“也没那么多啦。少买几个冰棒,吃馒头少配几包咸菜,十八块也够。”
“那你这周还剩多少?”
“没了。”
我看他他一脸不可置信和担忧,心中暖流汩汩不停,“但是我还存了十块。我如果太饿了,就去我老婆家吃。”
“什么?”
我突然想起扁豆姑娘让我不要张扬我是他永远的男主角这件事,虽然我总忍不住像别人透露点蛛丝马迹。我从地上捡起吴刚的下巴,帮他安回去,“我老伯家。我老伯就是扁豆姑娘的奶奶。”
“他家给你预备了筷子?”
“对,不但有我专门的碗筷,还有一个篮球当我的椅子。”我骄傲得眉飞色舞。
“篮球?”吴刚眼睛一闪。我能去他家看看嘛?”
我一口答应下来。扁豆姑娘还在因为圆珠笔生气,我不好打扰她。而且我现在也是扁豆姑娘家的男主人了,应该多少有待客的权利。
当晚我就决定带吴刚去拜访扁豆姑娘了。因为当晚我就发现没有榨菜的馒头真的吃不下。我拿个小碗,决定让阿伯给我挖点雪里红炒黄豆。
吴刚一手拉着个小推车,一手提着个新的,看着更高级的转笔琴来了。我们约在村口,因为我要给看电视的大家举电线。今天扁豆姑娘没来看电视。我猜她不想看到我,或者她没圆珠笔,就没法写剧本,心情就好不起来。我用了八块钱给她买了一盒子圆珠笔。她一定会高兴得抱着我又亲又转。
走在去扁豆姑娘家的路上,我问吴刚,“你这推车里是啥?”
吴刚心不在焉,“小马扎和见面礼。”
“为啥带马扎?”
“因为他们家可能没有我的椅子。”
我一下子防备心很强,“那你可不能把马扎留下。”
“别担心。我家有饭吃,不吃别人家的。”
我一下子又因为自己的小心眼无比羞愧。
到了扁豆姑娘家,阿伯正在院子里搓脚。我叫她,“阿伯,扁豆呢?”
阿伯从腰带里摸出那块每年都小一圈的磨脚石,“扁豆在帮我打水。小憨头,你待会帮我搓……”
这时,拿着椅子的吴刚走进来,阿伯突然住嘴。
我提示,“搓脚?”
阿伯把她那宝贝石头往树丛一丢,“搓地,搓地。”
“不搓脚了?”
“不搓,不搓。你带朋友了?”
“对,这是吴刚。”
阿伯问,“那谁的儿子?那个谁来着?那个大老板?”
吴刚收敛起自己日常的外星人作风,“对,我就是那谁的儿子。”
小小的扁豆姑娘端着一盆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奶奶,搓脚了。”
“今不搓了,今不搓了。”,阿伯丢给扁豆两个严厉的眼神,“你来我家干嘛呢?”
吴刚小马扎一撑,倒也不坐下,“我想看看您家那篮球。我听说您给小憨头当椅子用。我想用个真正的椅子换那个球。”
阿伯一下子为难起来,“这是我老头子生前最喜欢的那个球了。不能给人。你要是喜欢,你就来我家坐坐那个球。”
什么?别人也能坐这个球?不是只有男主人才能坐吗?
吴刚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奶奶,篮球不是拿来坐的。爷爷生前肯定喜欢让篮球蹦蹦跳跳的吧。篮球是用来蹦蹦跳跳的。我也能让这个球蹦蹦跳跳起来。咱们村我看不到别人能做到这点。”
“可是……”
“您不想让爷爷的球重新蹦蹦跳跳起来吗?您还记得爷爷打篮球的样子?”
“记得是记得,他可喜欢打球,可是……”
“那您就应该有机会再让这球活起来呀。没准爷爷的灵魂就在里面。”
有人的灵魂就在我屁股下面的篮球?我突然为我曾经在阿伯家吃饭时悄摸放的几个屁感到窘迫。
“什么灵魂不灵魂的,你不要乱讲。”阿伯也不再客客气气了,“这个球不能给别人。谁都不能送。”
“那您借我。我每天擦得干干净净地还给您。”吴刚说着放下那个转笔琴,“这是削铅笔的,我给扁豆”,他又拿出形形色色的东西,“这是圆珠笔。小憨头老说扁豆圆珠笔坏了,我给她买了好几盒,都是派派牌的,王叔的小卖部都找不到。还有这个,人参,我从我们家的大人参上掰下来的,您熬汤喝。要是自己不喝,随便卖卖也能卖的千八百。还要这个……”他费劲力气地从自己的推车里拽出一个纸箱子,我和他一起把箱子里的东西扛出来--一个造型奇怪的盆,“奶奶,这个是电动洗脚盆,给您的。能自动按摩穴位,还能自动搓脚。比手动搓脚力道更大、更舒服。”
看到洗脚盆,阿伯拧着的眉头瞬间绽放,“费电吗?”
吴刚也不知怎么回答,“不……不费电。搓脚搓得好,费点电也值得。”
我给阿伯把洗脚盆拿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脚放进去。我又给她插上电,“嗡嗡”的声音从盆里传出来。我看着阿伯的双脚在这个高深莫测的洗脚盆里被按摩、搓擦,顿时想到母亲最擅长的炖鸡脚。
“啊……”阿伯小小呻吟,一脸放松,“你带这么多东西,是来提亲来了?”
我瞪着扁豆,你奶奶这是逼着你重婚啊。
还好吴刚比较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我就是想要那篮球。我发誓,每天我都还回来,球上的裂口我都粘好,擦得干干净净。”
阿伯叹气,从胸腔憋出一声命令,“小憨头!”
“到!”,我吓得一机灵。
“起立!”
我赶紧从篮球上站起来。
“篮球交接!”阿伯继续指令。
于是我把篮球给了这个什么新奇玩意都有的吴刚,他给了我一个真正的马扎。我本来很心酸,觉得这个祖传的篮球不是应该传给名正言顺的男主人随便利用吗,无论是当椅子、还是当足球,外人都管不着。可是我又想,从今以后我可以坐在真正的马扎上和扁豆以及阿伯吃饭了,这看起来更像一家人,心里就又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