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士舰 著
一
王福全骑自行车搭着妻子蓝倩倩驶进乡人民医院,他忧虑不安的心又焦躁起来。医院里的人寥寥无几,停放自行车的玻璃瓦车棚里,空荡荡的一辆自行车也没有。
王福全把自行车停放在车棚里锁好,急匆匆的奔向挂号窗口。
跟他熟悉的收费员罗小琼姑娘对他说:
“快去门诊看,都快下班了。”
王福全急忙转身趋近妻子身边。
蓝倩倩蜷缩着身子,坐在医院走廊水泥凳上,双手不停地按摩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满脸通红。
如果不是他们的恋爱有些曲折,蓝倩倩也会像所有年轻妈妈那样魂系梦萦,盼着小生命早日下地。
可现在,年轻妈妈烦愁了。婚后八个月就要生孩子了,这不是正应了那些长舌婆:“常常晚上约会,搂搂抱抱,比钩子钩得还稳。”的话么?自己的脸上有光吗?
王福全看到蓝倩倩痛苦的模样,心里隐隐作痛。
蓝倩倩平时吃东西不多,怀孕后更是厌食,爱尝新鲜,味道蛮好的食物也只能吃两餐,情愿饿着,全靠吃麦乳精,蜂乳,乳粉之类的补助营养。本来俊秀的脸已经两颊消瘦,脸色蜡黄。
“倩倩,你休息会吧!我去跟医生打声招呼,好让人家等一下。”王福全扬扬手里的处方笺,快步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左拐弯进了妇科门诊室。
王福全一踏进门诊室就喘着粗气喊道:
“谭医生,请您等一下,有个孕妇要检查。”
略显纤细的谭医生坐在藤椅上看书,笑意点点头,眼睛不离书。
王福全搀妻子蹒跚进来,递上处方笺。
谭医生放下书,轻轻的嘘了口气问道: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早上。”王福全答道:
“乡下接生员说是长期受情绪引起的早产。”
“几个月了?”
“快九个月了。”
“你们是去年九月结的婚吧?”谭医生大概是记起了给孕妇做过婚前检查的吧。
王福全脸红了,道:
“不,哎,哎,是八月。”
谭医生笑了:
“八月?农村逢八大忌 ,很少有八月办喜事的呀?”
“我们当时没有择日子,将就国庆节办酒席的。”王福全免强笑了笑,长长出了口气。
经过检查,谭医生说得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能生下来。
王福全家在乡下,考虑到离医院路途远,只好住院待产了。
王福全办好住院手续,住进了洁白的病房,才舒了口气。
这时间,天气还不太热,有股凉风带着田野花草的芬芳,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蓝倩倩低着头,倦怠地靠在床头靠背上。她那双浓密的睫毛下的眼睛,露出一缕欣慰。丈夫体贴入微的关怀,驱散了昔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使她恐惧的心安静下来。
王福全瞅着倦怠的妻子,心里一阵酸楚。自恋爱始,蓝倩倩就一直惶惑不安。
唉,追求爱情的路上,蓝倩倩经受了多么残酷的打击啊。
二
小学的时候,王福全和蓝倩倩都是班上的干部。王福全是班长,蓝倩倩是文娱委员。王福全喝水长膘,长得虎头虎脑。
蓝倩倩生性娇小,同学们管她叫林妹妹。林妹妹受到欺负的时候,王福全总是出来打抱不平。
王福全爱惜蓝倩倩,是因为蓝倩倩嗓音好极了。每一次学校和公社举办歌咏比赛,蓝倩倩都能为班上和学校争得荣誉。
后来掀起了狠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农村做手艺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
王福全父亲做木匠带徒弟,被说成是剥削人民劳动力。被算账,抄家,罚款,没收工具。
王福全家被抄了,父亲被民兵捆着游行示大队。
王福全的心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当蓝倩倩每次受人欺负,哭起来的时候,王福全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五年级下学期,蓝倩倩因病休学,留级。他们俩人分开了。
后来,王福全中学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干农活。他们俩人彻底分开了。
王福全刚上小学,母亲就病故了,上无哥哥下无弟妹。父亲再婚,只能和婆婆、爷爷、奶奶、姐姐相依为命。
王福全几次高考落榜,心灰意冷。生活在这样凄凉的家里,也实在不忍心丢下农活来看书学习。为了生存,已经够苦了。
王福全痛苦悲哀,对自己在校时学习没有书,老师是代课的,感到深深的愤概。
然而,善良伟大的奶奶安慰道:
“长相像父母,前途看门风。不应为以后的生活发愁,做生意不会就去做木匠活吧。”
“俗话说:‘千行万行,不如木匠。’学好了手艺走遍天下也能混到饭吃。早几年政策发神经,手艺要绝种。呸,有人就要有手艺,永远绝不了。现在政策好了,农民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手艺也会红火起来了。”
王福全含着眼泪挑起了木匠工具,走乡串户,一走就是几年,吃了不少苦。
王福全人长得牛高马大,手艺精巧。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开始为他张罗娶媳妇了。
王福全才十八岁,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这么早就谈对象,想去当兵。但看到姐姐年纪这么大了,如果姐姐一出嫁,到时候就是三个老人的家,他心酸了……
三
蓝倩倩姐姐谈的对象为筹备婚事,偷牛被捉进了监狱。蓝倩倩的父母想了却此事,不愿替女婿背黑锅。
但必须赔偿对方经济损失,羊毛脱在羊身上,只得厚着脸皮求媒人另找婆家。
媒婆进了王福全家,王福全奶奶当然欢天喜地,上门求亲,虽然费些钱财,但事情能办得迅速,正是自己这个家景求之不得的。
王福全拗不过奶奶,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被媒婆拉着登门求亲。
王福全一进女方家门,就听到一个姑娘的哭声和另一个姑娘呛白的声音:
“你老是怕事,遇到什么事都想着躲开它,委屈求全,那是为自己种下苦果,终是害了自己。你不起来反抗,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封建势力的网就永远束缚你破坏你的幸福。”
哭声更响。
那个姑娘又骂道:
“真无能。”
随后,姑娘跑到客厅,委婉地对客人说:
“一家女子百家求,是好事。姐姐已经有了对象,虽然出了意外,但是人家是为了姐姐才落了难的。我们总不能落井下石,在这个时候,不管人家,你们说是不是?”
王福全听了,大吃一惊,拍拍屁股就告辞了。
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队,传播者观点不一,赞成的,反对的都有。
住在姑娘本屋场的朋友石石,就是反对派中的一个代表人物。他诚实热情,是个把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来办的人。
“你们来的太突然了。”朋友诚恳的说:
“蓝倩倩姐姐怀念对象不谈,就她本身没有文化,生性软弱,没有主心骨,凡遇事就知道哭,哭上一辈子还不烦死了。如不是她父母一定要这么多的彩礼,她对象还至于蹲班房吗?没谈成好,要是真成了,我还不敢说坏话呢。真成了,那同经常哭啼啼的人生活一辈子真没意思。”说着,石石笑了。接着说:
“你要是能同她的妹妹蓝倩倩搞上恋爱关系,那才真有福气哇。”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王福全回到家里,辗转反侧,心里总不是滋味。蓝倩倩留给他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几年不见少女竟出落得这样温柔,标致。
现在车到山前的时候,王福全朦胧的领悟到,与其匆匆忙忙同个不了解的女子结合,过着机械生活的日子,不如找一个多少能有点了解的亦好。
很快,王福全了解到,果然如石石所说,蓝倩倩聪明伶俐,活泼开朗,又通情达理,深得乡里乡亲的夸奖,像迎怒放的鲜花吸引着青年小伙子。已经有好几个小伙子明里暗里向她表示了爱慕之情。她一个也没有答应他们,但她那温柔善良的心,又不忍伤透他们的心。好脸双双地跟他们谈天说地,安慰他们,另求所爱。使得追求碰壁的青年小伙了说她是天上的月亮,好看,摸不着。
如今,善良温柔的蓝倩倩代表姐姐拒绝了王福全,事后又感到内疚,人家不知内情,本来应该在来家之前同媒人讲清楚原因。街上遇见王福全,她总是主动打招呼。说上三言两语,谈谈天气,季节,庄稼之类的话。
四
谁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看起来十分偶然的事,得到了又是十分自然的结果。
一九八一年春,王福全和蓝倩倩一同参加了公社武装基干民兵集训。
这已是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季节。
在一个月的生活中,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小学生活,发现对方原来就是自己心目中朦胧出现过的形象。
心心相印,话也多了。训练之余,他们总是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向对方倾吐。交谈当中,能得到快感,得到乐趣。
随着交往增多,我和她的友情也越来越深厚。那时,每每与她相处,总感觉安静、踏实、开心。
于是,他们开始了约会,那真有别番趣味。约会一散,又觉得刚才兴奋中,把重要的话忘了说,那只有等下次了。等待太久太久,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间。
于是,王福全便开始写信,让蓝倩倩的妹妹蓝琴琴送,蓝琴琴挺支持他们。信写多了,积下一沓,找到机会,让人带吧,石石就是很诚实,很积极的。蓝琴琴和石石成了他们传递爱情的专职邮递员。
这天,王福全吃过午饭,带上信去找石石。石石正在看书,他站起来,一把抓住了王福全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
“你真了不起!马到成功!太好了。不瞒你说,依着自己那固执的脾气,费了不少苦心,去了几封信,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却始终得不到他的爱。真佩服你老兄有福气啊。”
王福全微微一笑,心里有点得意。
但上了真场火,真要再次到蓝倩倩家去求亲,老实憨厚的王福全感到有些棘手了。
蓝倩倩父亲是号唯利是图的人,只要你当了芝麻大的小官,他就会缠住你不放,同你形影相随。如你没有一官半职是个平民百姓,他就肆意贬低你,打击你,抬高自己,称皇帝,金口玉言。
而自己的家庭有什么利可图,祖宗三代也没人当过官。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木匠。上次又是那样鲁莽,“羊肉没吃上,反而沾了一身腥味”,不被人家认为是想老婆想癫了才怪哩。
王福全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不像原来想的那么简单。
果然,请去的媒人很快就带回了礼物,说:
“他爸不同意,说我们挑了大的挑小的,他的女儿不是尿桶。”
这一下,王福全呆住了,事情还没开头就遭透了。蓝倩倩的意思,又非得经过她父母的同意,做到皆大欢喜才能订婚。
王福全奶奶劝王福全说:
“不肯就算了吧,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去看看柳村的那个姑娘吧。比她水灵能干的姑娘哪里都有。”
晚上看电影,王福全见到了蓝倩倩。蓝倩倩看到王福全一脸愁相,笑了起来,充满信心地说:
“不要伤心,你们第一次来提亲。他只好这样说,对所有来的媒婆,他们都是这样回绝。”
“大姐没有嫁,他们也不好满口答应,别人会说闲话的。我们这里的人挺喜欢理闲事。再说在这个时候来提亲,姐姐心里也挺不舒服。”
“你放心吧,我相信他们。从小学到中学,父母都是挺喜欢我的。我相信他们,我会同他们说好的,你尽管放心吧!”
她乌黑的大眼睛扑闪的望着王福全:
“福全哥,爸爸他现在酒酣耳热,只认酒杯,我们过段时间再说好吗?”
王福全心情苦涩的点点头,心里说:
“好是好,就看你的了,但得等到猴年马月?”
五
水田里的稻穗,由青变黄,火热的夏天来临了。
这段时间里,王福全在家里制作了一批农用打谷机出售。除了出过几次外面订货和购买打谷机零件外,一连几个月很少上街。
王福全白天埋头干活,晚上就给蓝写信。蓝倩倩收信后,马上就回过来。信件来往频繁,很难分出哪封信是回信。这些信叠起来有半尺高,情意绵绵,无非是互相表达相思之情,互相安慰,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
也难怪,王福全心里不踏实。险啊,真有股走钢丝的味道!对方来信久一点,含蓄一点都会使他神经过敏。
一天中午,邻居小弟弟,突然带给王福全一封匿名信。字是用红墨水写的,恶狠狠地告诉王福全,他寄给蓝倩倩的书信,全被烧了,要王福全识相点,远离他的女儿,再纠缠他的女儿,他可就不客气了,要给王福全点颜色看看。
面对这爱情的威胁,王福全茫然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是逢圩日,王福全还在家里做木匠活。
半下午的时候,蓝倩倩突然进来了。蓝倩倩穿着红碎花衬衫,青色绦伦裤,白色凉鞋。娴雅,纯真动人。
蓝倩倩甜甜地笑着问道:
“福全在做木匠啊?”
“倩,你来了!”王福全手忙脚乱,不知怎样打招呼才好。
“上街发了几把禾镰子,我还以为你也上街了呢?”蓝倩倩心情兴奋,娓娓动听地说:
“还在做打谷机呀,我们的禾都黄了,可以收割了。”
“打一部添,人家订好了的,后天就会来拿货。”王福全顺手拉过一张藤椅给蓝倩倩坐。
王福全泡了杯茶给蓝倩倩,说:
“你喝茶,我上楼拣几块烫皮来。”
“不要去麻烦。”蓝倩倩突然想起什么,从塑料袋里捧出个大西瓜来,放在桌上,把空袋子往地下一丢,在藤椅上坐下来说:
“你也坐一会儿,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了。”
突然,犹如一股寒风,吹散了蓝倩倩脸上的笑意,她垂下了眼帘,咬了一下嘴唇说:
“听妹妹讲,爸爸昨天给你写了一张什么纸条?”
“……”王福全不好怎么回答。
“你管他,不要管他那么多,他这个人真不知羞,没有一点脑子。”蓝倩倩的眼圈红了。
王福全心里一震,说:
“你爸爸主要就是听谣言过多,一时发火。做些难堪的事也是难免的。这样还可以遮遮他的脸。”
蓝倩倩的心里暖哄哄的,眼睛里闪出欢喜的泪花,说:
“你要保重身体,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太糊涂了,我们不要把他发火时的言行看得那么严重,其实他说话是从来不算数的。只要他知道了我们的决心,会考虑后果,也许会平复下来,原谅我们的,人心总是相同的。”
王福全在早稻大面积收割的时候,完成了打谷机的制作任务,下田“双抢”。
辛苦半个月后,“双抢”任务终于完成,他们忙里偷闲,相约逛了一趟县城。
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城里的喧嚣赶走了笼罩在这对恋人心头的忧郁,给王福全,蓝倩倩带来了欢乐。
他们像城里人一样挎着胳膊,走进了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然后,他们在河畔漫步,喋喋不休的回味他们的过去,畅谈现在和未来。
尽管他们爱情的结合,遇到了不幸的阻碍,但这时他们还是快活极了。
六
王福全从县城回家后的第二天,就上了东家做木匠活。下午收到蓝倩倩转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福全哥哥:
昨天黄昏回家,我在路上就猜想回家一定会挨一顿大骂的。可是没有想到他们没有并没有骂我,就问了一句我去了哪里,别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天上午,我告诉妈妈,说我叫了你来我家,她说你会怕我爸不敢来。我给他们解释,没有什么怕不怕的,现在的婚姻法都主张婚姻自主。通过大人,征求大人的意见,是尊重大人。
她还问我,你贪他什么,这样死心眼。
我说什么都贪的,我怎么说得清楚贪什么。你以前跟爸爸结婚,贪他什么?
我问得,把她都逗笑了。
她还说,你要去,我就不会来你家的,我们可不好意思来。
我说服了她,她都没有发火。可爸爸不言不声,就是不知道他的意见怎样。如果他还是坚持他的原则,那就别理他了。
妈妈说了,女儿是她养的,姐姐的对象也快出来了。等姐姐结了婚,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就把我们的婚事办了。
亲爱的福全哥哥,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快点到来吧!
你的倩。”
王福全看完信,悬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放下来了。他暗自庆幸天赐良缘,找到了通情达理,称心如意的姑娘做妻子。他仿佛看到冷清多年的家庭又温暖如春,奶奶忧郁的脸上重又洋溢起幸福的笑靥。
但是,王福全高兴得大早了。蓝倩倩的父亲毕竟不是像蓝倩倩所想的那样简单,而成人之美的心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一家姻缘百家求,百家来求的姻缘更是吊人胃口。
大队书记老早就相中了蓝倩倩做他的儿媳妇,他只是有个两全其美的目的没有公开求婚。
他原计划是投其所好,花点小酒钱,稳住蓝倩倩好酒贪杯的父亲。买点平价紧张物资,宠略住蓝倩倩。过几年实在无法把游手好闲的儿子招工出去,就把蓝倩倩娶进家里来。
不料他想得美,半路上杀出个王福全,硬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叫大队书记怎么能不着急呢!他慌忙从银行里取出存款,备了很厚的聘礼上门求亲。
这正是蓝倩倩父亲求之不得的,使他惊喜若狂。
这下可苦了蓝倩倩了。
父亲天天逼着蓝倩倩非答应嫁到大队书记家不可,蓝倩倩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非要我嫁到他家,是你的意思。但路得靠自己走,非王福全不嫁是我的决心。”
蓝倩倩父亲丧心病狂,到处喊冤,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闹到王福全家里,咬牙切齿,扬言要烧了王福全家的房子。打死他的女儿,也不让嫁给王福全。
社会舆论一哄,有人喝倒彩了。有机会能说说蓝倩倩的坏话了,长舌婆们真是高兴极了。
好长一段时间,这挖苦,嘲笑,在村里每个角落传播。好事多磨,对于这样的事情最好是置之不理,一如既往。
可王福全老实巴交的奶奶,一辈子上敬下迎,哪咽得下这口气恶气,忍不住说:
“不同意就算了,何必来家里闹。我的孙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对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亲戚。我孙子随便找一个姑娘,也不会比你的女儿差。”
不出三天,邻村的专职媒婆就给王福全介绍了一个姑娘,说好明天逢圩日见面。
七
明天就要去相亲!王福全大吃了一惊。他知道奶奶的脾气,奶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该体谅奶奶的苦心。到了这地步,痴情郎无所适从了。
晚上,王福全脚步踉跄来到朋友石石家。石石从电影场上找来蓝倩倩。
山村简易的沙石马路上,静寂无人,静的能听到桥下河水流过的潺潺声。这对苦难重重的恋人,依靠散着余热的水泥桥栏杆而立,久久地沉默着。
夜空中,那弯月牙已从淡黑色的云层中钻了出来,它清冷的光洒下来,给这儿的一切罩上了一层薄纱。那村庄的轮廓,高高的树木,若隐若现,迷迷离离。
王福全和蓝倩倩像漂浮在迷蒙的海洋上的两片小叶,飘飘荡荡,不知哪里是边,哪里是岸……
王福全终于抑制着心底的悲哀说:
“本来,我们是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对象和决定自己的婚姻的。问题是我们该怎样努力,怎样对待世俗的挑战。怎样冲破家庭的阻力。”
蓝倩倩相对无言,低头一声不吭。王福全搔搔头,叹了口气:
“可你爸毁书信的纸条和一次一次的吵闹,我奶奶心寒了,我苦口婆心的解释都没用了……”
“……”蓝倩倩疲惫的靠着水泥栏杆,痴呆地望着溪水,弯月在水上漂浮着。
王福全气得全身发抖:
“倩倩,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怎样跟奶奶解释,她都不相信了……”
蓝倩倩淡淡地说:
“我知道。”
蓝倩倩慢慢地仰起头来,她苍白的脸在幽光中十分凄哀,冷漠。漆黑的大眼睛罩上了浓黑的圈圈。
王福全咬着嘴唇,把手指节拧得咔咔响:
“我们应该设法改变一下眼前的处境,总不能老让别人左右自己啊!”
沉默了一会儿,蓝倩倩轻轻跺跺脚,焦躁不安地说道:
“我要走了,电影快结束了。”
“……”王福全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浮起一股寒潮,禁不住连连打着寒战。
蓝倩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每次都是兴冲冲的来,甜甜蜜蜜的去。记得有几次迎面走过来熟人,她还主动同人家打招呼哩。
怎么现在的她这样恐惧不安,好像有犯罪心理似的。王福全勉强笑了笑:
“倩,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到大队打好证明去公社登记结婚。你想下,这种时候你妈妈恐怕不敢勉强办了。你一直尊重他们的意见,想博得他们的欢迎,这样当然好,可是……要是你父亲一直不同意,我们该怎么办?”
蓝倩倩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黑黝黝的榕树影子,影绰绰笼罩在清幽的月色中。树下阴森森的黑影中冷不防会钻出一个人来,她感到一股凉气从心底涌上来,不禁打了个寒噤,神色紧张的说:
“我要走了。”
接着,蓝倩倩的身影慢慢地融进了朦胧的月色中了……
八
午后,蓝倩倩的腹部更加痛苦难忍了。她蜷缩着身子,痛得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王福全搔搔后脑勺,喃喃地安慰道:
“忍着点,快生了。”王福全的语气像哄小孩一样宽慰蓝倩倩的心。长久待在病房里闻着浓浓的药味,使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窗外,赤日炎炎,灼人的热浪在地面蒸腾。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
静悄悄的病房里,只有谭医生隔不久过来看一下,安慰产妇,说:
“忍着点,不用多久就会生了。吃点东西好,生孩子的时候才有力气。”
过一会,又过来说:
“阵阵地疼,快了,就一小会儿了。”
最后一回说:
“实在痛,就躺到产床上去。”
谭医生一走,王福全一度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王福全焦急的目光望着谭医生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转角处,才垂下来,回到蓝倩倩身上。
蓝倩倩痛得脸色发青,蜷缩在王福全怀里呻吟着。
王福全痴痴地望着蓝倩倩痛苦的脸,一筹莫展,恋爱时那种潜在他心里的痛楚又折磨着他的心。
蓝倩倩,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受了多少苦啊……
九
王福全自那夜和蓝倩倩在桥上约会后,蓝倩倩温柔的笑靥和离别时感到恐惧的眼神,使他魂牵梦萦。
为了寻求一种解脱,为了逃僻相亲,也为了免于和奶奶呕气。王福全第二天一早就挑起木匠工具,背井离乡上了东家做木匠活。
但王福全更明白,要忘却蓝倩倩是自己欺骗自己。
王福全吃饭时,感到有一张愁苦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夜里,噩梦连翩,有个憔悴的女子在眼前哀哭,震撼他的心灵。
白天,精神恍惚,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文质彬彬的嫩白后生,骤然间变成了个老气横秋,像大病初愈的小老头儿。
王福全再也憋不下去了。
这天上午,阴雨天里,秋雨绵绵,天空迷茫。王福全收拾起木匠工具,决定回家休息几天。
半路上,遇到他认识的乡邮政所邮递员递给他一封信。
王福全一看到信封上娟秀的笔迹,他受伤的心立刻揪紧了。
王福全迟凝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撕开信封,抽出了一张揉得发毛的纸条:
“亲爱的福全哥:
实在对不起!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受了这么多的痛苦。
我是个无能平庸的小人,不会珍惜爱的权利,根本就不应该去爱,现在懂得了已为时为晚了。
那天晚上,你说我父母如果最终不同意,我们怎么办?
福全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言可畏,只有以死抗争,才能洗刷净强加给我们身上的耻辱。
虽然这样更可悲,但此时此地,已别无他法了。
别了,请你忘掉往事。祝你新生活快乐……”
潦草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悲观厌世的可怕情绪,字迹被泪水模糊了好几处。
王福全,这位被爱情折磨得神魂颠倒的年轻人心颤了。
王福全回到家里,奶奶又谈起明天要去相亲,媒人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秋雨还在绵绵的下着,路边的梧桐树叶发出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王福全一头钻进了湿漉漉的芦苇丛中,抄泥泞的小路来到朋友石石家。
湿漉漉的芦苇把王福全全身打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耳朵朝下流淌,流在身上。冻得他双唇打颤。
王福全一见朋友石石,就结结巴巴地问:
“蓝倩倩怎么样?”
石石被他问懵了:
“什么怎么样,昨天我还见过她呢!”
王福全木然地摇摇头,双目呆滞地盯着石石诚实的脸,点点头,嘘了口气,
“没有出事就好,没有出事就好。”
“没有,能出什么事,快换衣服。”
王福全点点头,顿觉寒冷饥饿,疲乏。换上干燥的衣服,喝了几口热茶,才觉得好了点。
王福全愁苦地凝望着窗外的雨帘,整个儿像一块受了潮的糖,沮丧又无奈,不知怎么办才好……
十
过了许久,烦人的秋雨漫漫小了下来,飘飘洒洒,渐渐停的。窗外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王福全被茶水汤热的心,又活动起来。
王福全想,在这个时候,蓝倩倩好酒贪杯的父亲肯定不会放过这凑热闹的机会,不会呆在家里的,他一定会去代销店里喝小酒。
王福全顿时精神大震,说:
“我去蓝倩倩家看看。”
石石热心的说:
“我陪你去。”
石石的母亲和妹妹站在门外,嘀咕着什么。
王福全说:
“不用,我一个人去。”
王福全走出不远,路旁转弯外有个代销店,里面传出蓝倩倩父亲挑剔名牌自行车的叫喊声。在他嘴里,什么都是坏东西,没有人跟他辩论。
蓝倩倩的家还是初建成的样子,黄泥土墙,没有粉刷。三面环山,门前一口小鱼塘,环境倒是十分幽静清凉。
王福全刚走上塘坎,突然看见蓝倩倩穿身皱巴巴的衣服,从堂屋大门走出来,穿过走郎,向厨房走去。
王福全的心立刻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刚想张口呼唤。蓝倩倩已经打开厨房门进了厨房,反手砰地关紧了厨房门。
王福全痴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直椤椤地盯着那紧紧关闭的厨房门。厨房门框仿佛在摇晃,泥块开始剥落纷纷掉下来,厨房门突然倒塌了。
蓝倩倩急急忙忙跑出来,张开双臂高兴地向王福全奔来,兴奋的叫道:
“福全哥来了!”
王福全刚想往前走,定了定神,仔细一看,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厨房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不像要倒塌的样子。
只见蓝倩倩的妹妹蓝琴琴抱把禾草秆从房屋后面小道上走出来,王福全连忙走上前去。
见蓝琴琴柳眉紧锁,纯真的脸上罩了一层迷惘神情。
王福全的心立刻往下一沉,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家里一定出了大事。
王福全小声催促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蓝琴琴低下了头,好长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两眼含满泪水,呆痴地望着王福全,半响才说道:
“爸爸的脾气实在坏,人又实在蠢,老是听别人的话,老被人牵着鼻子走。”
“前段时间还好好的。”
“这段时间,天下雨,不能出工,困在家里,已经没有人会来我们家里玩了。姐姐就把你的信翻出来看,常常是看到泪水迷住了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才不得不停下来。晚上,一合上眼就在迷糊中说胡话,叫着你的名字。姐姐一片爱心对你,你可要对得起她呀……”
“这几天不知道大队书记又打什么鬼主意,派人送上礼物来了。他们不来还好,没什么,他们来了一走,爸爸就发火,骂姐姐,骂这骂那的,满嘴污言秽语,非要姐姐答应嫁到他家不可。”
“那天姐姐忍不住顶了一句嘴:”
“‘谁答应了就谁去,我死也不会去的,我死了也省得你们为我讨气。’”
“爸爸就暴跳如雷,凶神恶煞地抡起一根柴棍子,狠狠地打在姐姐腿上,把姐姐的腿都打肿了……”
蓝琴琴硬咽住了,泪水顺着颊腮留下来,接着说:
“爸爸还边打边骂:”
“‘好,你答应谁去,你翅膀硬了,你这没良心的,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还用死来威胁我,连猪狗都不如。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哩,你知道什么?’”
蓝琴琴说着,哽咽住了。
十一
蓝倩倩虽然有思想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爸爸会这样卑劣无耻。她涨红了脸,泪水奔涌出来了,哽咽道:
“我是人,不是畜生。”
蓝倩倩羞愧,愤怒。她身心像有团火在燃烧。她掩着脸跑进房里,关上门,倒在床上。她浑身颤栗,透不过气来。她不愿再见任何人,不再珍惜这可怜的身体,不必再在这可恨可悲的生活中挣扎,就这样悲哀的死去吧……
蓝倩倩哀饮了一整天。
晚上,队里放映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人们都去了看电影。蓝倩倩一个人在床上,秋雨绵绵,徒增了蓝倩倩的哀愁。
“只有死了,才能表示自己的清白,对爱情的真挚。王福全你同我相爱多么可怜,只有死才能洗刷干净别人强加给我们头上的屈辱。福全,我要给你留下几句话,好了一场,谁知道确是害了你。福全你要保重。
蓝倩倩哀哭着写了一封信,写完,用一双新鞋垫压着信纸。她咽呜着拿到一瓶药,慢慢打开药盖子。她突然想起可怜的妹妹来。妹妹年幼无知,遇事想不开,会不会也走我的路呢?她提起笔咽呜着在信的面加了一句:
“还有我的妹妹年幼不懂事,你要好好照顾她。”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王福全能照顾到她的妹妹么?眼看自己的心上人都要离自己去了,他都无能为力。
老天爷啊,天底下的人就不应该有爱情,为了爱情就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解放都几十年了,还要有多少人为之献出年轻的生命啊!妹妹你千万不可走自己的路啊!
蓝倩倩咽呜着,倒出药捧在手掌里,又思想开了。姐姐死了,妹妹还有危险吗?死者留给生者的是思考、警惕,不是照样还有人要死去,……
蓝琴琴在电影中,看到存妮跳塘的情节,想起了姐姐,才突然预感到什么,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跑回家。
只见蓝倩倩手里捧着药,头发蓬乱,脸色发青,眼睛红肿,目光呆滞,木然地盯着蚊帐顶。
桌上,一对新鞋垫下压着一封给王福全的长信……
蓝琴琴忙一头扑上去抱住姐姐,哭喊着:
“姐姐,你不能这样啊,姐姐,你不能这样啊。”
蓝琴琴哭着抢下了蓝倩倩手里的药。蓝倩倩没有泪,下床来,对着蓝琴琴惨然地笑笑,一把抱着蓝琴琴无声的抽泣起来。心酸的泪水雨点一样打湿了蓝琴琴的脸颊,顺着脖子往背心流。
突然,蓝倩倩发疯似地推开蓝琴琴,跑出门,向夜里奔去。
蓝琴琴一把没拉住蓝倩倩,追出来哭喊:
“姐姐,你回来呀,回来呀。”
蓝倩倩叔叔正好从这里走过,听到蓝琴琴的喊声,用手电筒光照射过去,看见蓝倩倩踉踉跄跄地向鱼塘跑去,知道不好,忙上前阻拦。蓝倩倩冲到鱼塘边,‘扑通’一声,一头栽进鱼塘里……
第二天,蓝倩倩被她叔叔安置在县城里蓝倩倩的大姨家里,让她休息一段时间。昨天回来拿衣服,今天下午就要回她大姨家。
王福全惊讶,震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蓝倩倩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能把自己明天就要去相亲的事告诉她。
王福全踉踉跄跄地走路回家,路上自行车也不敢骑,差点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王福全回到家时已近黄昏。他谁也不理,谁问也不答,进去房里关门倒在床上就睡。蓝倩倩疲惫的身体,愁苦的脸一直在他心上跳,在他眼前晃。
王福全不由得想起了他们共同的小学生活、在民兵训练时的生活和这一年的恋爱过程。这一切一切,都使他难以忘怀。
想到就要和蓝倩倩分手,蓝倩倩以后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了,他们以后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既时偶尔见到也是成了路人……王福全不由心如刀绞,彻夜难眠。
十二
王福全一夜未眠,天亮了才刚睐上眼,就听见“笃笃!”的叩门声,还被使劲推了推门,门“呯呯”作响。王福全奶奶使劲喊道:
“福全,起床!福全,起床!”
王福全以为奶奶这么早就叫他去相亲,故意装作睡着了,不理她,任她叩门。
奶奶一直不停地叩门,喊道:
“福全,福全,起床,起床,有人找,有人找。”
王福全一声不吭,心想:
“是媒人吧!也太早了!”
奶奶继续叩门喊道:
“福全,起床,民兵营长找你。”
王福全听说是民兵营长找,心里一动,怕是招兵吧,去年他就想去当兵,只是年纪太小,今年18岁多了。
王福全一翻身起来,打开房门,果然是大队民兵营长在房门口等他。
“王福全,今年招兵工作开始了,今天开始报名,过几天就去体检。”民兵营长说。
王福全一听,心里高兴,可奶奶肯定会反对的。
“我的孙子不会去当兵的!”王福全奶奶果然不同意王福全去当兵,眼晴紧紧盯着民兵营长,急急地说。
民兵营长认真地说:
“现在当兵好,你的孙子有文化,正是部队需要的人材。像我当兵的时候只有小学文化,当几年兵就回来了。你的孙子有文化,可以考军校,学技术,当军官。”
“我的孙子可不要当军官,我只想让他早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他的姐姐年纪大了,如果他姐姐一出嫁,我们家只剩下几个无依无靠的老骨头了”
最后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王福全当兵和相亲的事,都搁浅下来。
王福全去了县城找蓝倩倩商量去当兵的事,找了一天没有找到。民兵营长又催得急报名,王福全只好满着奶奶报了名。
过了几天,去乡里医院初检通过。后来在县里医院复检也通过了。就等县人民武装部的入伍通知了。
这段时间,王福全一边做家人的思想工作,一边加紧时间给家里打些家具。以前总是为了攒钱,勿落了家里,认为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可现在要去当兵了,三年以后才能回来。王福全认为真对不起家里,尤其对不起就要出嫁的姐姐。
首先同意王福全去当兵的是姐姐。姐姐眼里含着泪说:
“弟弟,你放心去吧。”
王福全说:
“姐姐,我就不去吧,你年纪这么大了,不要耽搁你自己。”
“去吧,没事,家里有姐姐。”姐姐说。
后来,王福全的姐姐做通了奶奶、爷爷和婆婆的工作。
但当乡里人民武装部干部和大队民兵营长送来入伍通知书和军装的时候,全家人都哭了。
王福全走了几天亲戚,第二天就要走了。
夜里,王福全给蓝倩倩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倩: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边,互相拥抱,耳鬓厮磨。你能了解我此刻的心情么,亲爱的倩。
小学生活和乡民兵训练的生活,早已把我们的感情融为一体。我血管里流淌的是满含对你爱情的殷红热血。我神往美满的婚姻,成为你的丈夫,与你组成家庭。
那天下午,我从你家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大队民兵营长来了我家叫我报名当兵。你知道当兵是我的理想,所以我报名了,通过了初检、复检和政审,明天我就要去部队了。
我知道我这么做得太过分了,太自私了。你遭受了家庭的打击,今天又遇到我当兵的突然袭击,措手不及。
亲爱的倩,原谅我。我一到部队,就会给你写信。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思念你。等着我。
另外,我给你打了一张梳妆桌和一张凳子,放在石石家,你回家后就把桌、凳搬回家去。
爱你的福全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十三
第二天,是新兵启程的日子。天刚蒙蒙亮,王福全从床上爬起来,洗刷完,穿上了他的新军装。
王福全姐姐已经先起来了,把房前屋后又重新打扫了一遍,把王福全的行李又重新整理了一番。
王福全姐姐是个要强的女性,弟弟要出远门了。从定兵后,她除了喜悦,没有在王福全面前流露出一丝丝的难舍之情。
但此时,王福全强烈感受到姐姐对弟弟特有的情感。那种心里有许多话要叮嘱弟弟,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有许多情感要向弟弟表达,却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王福全那坚强、善良的姐姐。
“姐姐!”王福全轻轻叫了一声。
王福全姐姐像从沉思中醒来,猛地回过头来,说:
“怎么不多睡一会。”
王福全分明看到姐姐眼角闪动着晶萤的泪花。
这几天,王福全一直处在喜悦、自豪、离愁、憧憬的情绪中。
就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离开呵护他疼爱他的亲人,王福全怎么能不激动啊!
王福全婆婆,爷爷,奶奶都起来了。
王福全姐姐端碗鸡蛋面条给王福全吃,全家人站在王福全旁边,看着他一口一口把一大碗面吃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大队民兵营长和妇女主任带着吹鼓手来欢送王福全了。他们的手扶拖拉机,就停在村口。
手扶拖拉机上的吹鼓手,又吹喇叭,又敲锣、打鼓,一下子就把村里老老少少都吸引过来了。
王福全对六十八岁的爷爷说:
“爷爷,我走了,您自己要多多保重!”
王福全爷爷说:
“你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王福全爷爷抹了把眼泪,说:
“你要到明年才可以探亲,我恐怕是见不到你了。”
王福全的嗓子哽咽着:
“爷爷您放心,我会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我一到部队就会给您写信,向您汇报我在部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爷爷,我会经常寄照片回来,让你们能常常看到我。”
王福全婆婆、奶奶、姐姐都哭了。王福全也哭了。
王福全姐姐哭着说:
“你到了部队放心,家里有姐姐。”王福全含泪点点头,心里暗下决心:我在部队一定要好好干,让家人以后过上好日子。
朋友为王福全送行,他们没有顾得上多说几句话,就坐上了大队的手扶拖拉机,赶往公社集中。
公社在大礼堂里召开了新兵欢送大会。会后,王福全他们二十多个新兵搭上一辆军用大卡车,下午两点到达了县武装部。
二十六日早上七时,全县一百多名新兵坐上了汽车。途中王福全他们转了几次火车,到达部队的时候,已是二十九日凌晨两点了。
教导队的军用卡车载着王福全他们驶入部队大门,还未到达营区,便听到鞭炮声、锣鼓声响彻营区大院。
部队用隆重和热烈的方式,迎接了王福全他们这群新兵。
王福全他们休息了两天。王福全给家里写了信。
十一月三十一日上午休息,下午集中。
十二月一日,部队召开了新兵集训动员大会,开始了新兵训练。
十四
王福全到部队后,给石石写了几封信,给蓝倩倩写了几封信让石石转她,也收到了蓝倩倩的几封回信,这封信是王福全写给石石的:
我的知友:
你大概都想不到吧,这段时间是我感到最痛苦的时候。这段时间来,我没有一点快乐,整天怨天怨地,闷闷不乐。
夜里,当战友们都酣睡的时候,课余时间,当战友们欢乐的时候,我却一个人在冥想,在苦思,在缠绵。
你问过我,对爱情的心理准备。那时我不在意,我认为双方相爱就可以,现在看来这成了我的痛苦的因素。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使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
在她给我的第一封信起,她就是给世上值得崇拜的人通信的形式对待我。我是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可是了解她那时心里的一切,然后我又无能为力,只有在信中安慰她,引导她。
她说我有前途,有希望,这样来祝福我。我感到很不安,然后也就在这痛苦的心理支使下,我向她坦白了我的心灵,可是使我感到难解的是,相反她还会更加痛苦。
我感到很狼狈,很无奈,很渺茫。
因为她的家庭,我也就不好怎么办,只有在她痛苦的回信中做一些解释,给一点精神上的帮助,她也同意我们过几年再谈婚事,为了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暂时把婚事放一放。
她心里高兴,我也高兴,但是由于家庭周围的一切使然,她感到很苦恼,痛苦,难受,可怕。
前段时间我从六班下到八班带班,下到班里工作又难以开展。
一个老兵的心腹嫉妒,无事找事,有意刁难我。我第一个班会都无法开下去,我的名字一下子从经常表扬跌落到常挨批评的地步。
全班内务队列总是倒数第一名,生活作风是全中队最散漫,最稀拉的一个班,自然更受虐待,还是我这个新班长。
我想狠狠抓一下班务作,我同时也这样做了,却适得其反,我和同班成员的关系更加僵化,一下成了他们房间的不速之客,不愿见我。
加上那时的一次小测验中成绩又不够理想,更受他们的蔑视,同时又受到了其他班长对我的讽刺和嘲笑,我痛苦极了。
我告诉了她,她对我还用“您”的称呼了。
在我最苦恼的时候,我没有得到她的支持,反而得到的是她的讽刺。
我给她说了,要是我能忘记你,早就把你忘记了。她回信说,我在你的心目中会慢慢淡漠的,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淡漠,难道我在什么时候对她冷漠过吗?
在我来部队之前,我找过她,想商量当兵的事,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她。我走了她就把这些痛苦总是埋在心里。
我想我家人大概知道了她的事,至今还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是的,这么大的刺激,我家人怎么受得了呀?
然而,我不能甘心,我们都努力过了,就这么放弃这一切,结束我们的一切吗?
想想自己的家人,我不敢去想。一闭上眼睛,家人的身影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精神空虚的我,思想复杂的我该怎么办?冥想,我整天的冥想,只有在课堂上,只有在紧张的考试中,在队列会操时,我这个班长才能放下一切心思,稍息片刻。
我真不知该怎样办好,我的家人,我该怎样去安抚他们的心才好。
不,不要去回想过去的一切。
让我更加痛苦了,更加难过,我真恨我自己,真恨我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这一切,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用痛苦来折磨自己。
还有更多的工作等着我去做,还有更复杂的问题等着我去钻研。低频放大,高频放大,调好电容,整滤电交流,而使之发出声音。
我会为了这一切而流血流汗,我几年后一定能取得一点成绩。
另外,这里寄来两张我的相片,其中大的一张是我原来照的,由于底片坏了,没有洗到几张,加上我又想到时一起寄给你的一张,所以就拖下来了。
可是,我在班里照的这张相片确实是很难看的,因为我没有一丝笑容。你看那张在我在新兵连照的和现在照的,判若两人。
夜深了,请原谅,就此搁笔。
祝君好!
王福全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后来,大队书记十分宠爱的儿子因盗窃罪判刑三年。王福全军校毕业提干后,这对磨难重重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福全咬着嘴唇,摸摸发热的眼睛,指头都润湿了。他站起来,端着饭盒走出医院去买饭。
夕阳下山了。暮霭笼罩了他。
十五
“哎呦,哎呦……”蓝倩倩蜷缩在病床上痛得大汗淋漓,不停的翻来滚去,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吃点东西好,吃点东西好。”王福全鼻子一酸,眼睛又泪涟涟的。后悔自己不该按乡下吃完饭的时间,没有早预备好晚餐。
回答王福全的是蓝倩倩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的惨叫。王福全心乱如麻,六神无主,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了。
王福全昏昏沉沉中,好像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
“扶我到产房去。”
王福全连扶带抱,好不容易才把痛苦的妻子扶进产房,躺到产床上去。
天渐渐黑下来了,王福全拉亮了电灯,说:
“我去叫潭医生过来。”
王福全迅速奔出产房,差点同人碰个满怀,定眼一看恰巧是谭医生。
谭医生手捧布包,态度安详,眉宇间洋溢着智慧,给了王福全莫大的安慰。
谭医生给产妇检查完了,打开器械布包对产妇说:
“快生了,小孩动,你也用力挣,手把紧床沿。”
蓝倩倩已经心力交瘁,痛苦不堪了。姑娘的羞涩,婚后八个月生孩子,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存在了。此刻,蓝倩倩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巴不得快点把腹内那团蠕动的东西生出来。
蓝倩倩觉得臀部的骨头和经络似乎有人在用力撕裂,一把比一把疼的厉害。
王福全紧张极了,抚住蓝倩倩出汗的头,拿手巾给蓝倩倩擦汗的手不停地哆嗦着。
……终于在最剧烈的挣扎之后,蓝倩倩突然觉得肚子里那团东西倏地流走了。
蓝倩倩的疼痛似乎也缓和了,全身轻松,柔软无力。她挣扎着抬起头来,想看看这难人的小东西。
王福全忙扶住蓝倩倩的头,凑到她的耳前,轻轻地说:
“是个女儿,就像你。”
结婚以来,他们不能节制地想着自己的孩子,预测孩子的模样,又恐怕会比同时结婚的夫妇先生孩子。小东西会蠕动了,更增加了他们的欲望和恐惧。在别人和亲朋面前不得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然后母亲的情绪越坏,娃娃却反而越过早地呱呱落地了。
婴儿躺在干净的白布上,身体瘦小,但异常精神,滚圆的小手小脚乱踢乱蹬。
谭医生在婴儿肉鼓鼓的腿背上拍了一下,小家伙便“哇哇哇……”地哭开了,一声比一声响。
小家伙清脆刺耳的啼哭声,叫开了年轻父母的心扉,产生了阵阵共呜。
“嗬,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啊!”
这时候,谭医生用王福全事先带来的衣衫把婴孩裹好,笑吟吟地说:
“可知道包哟?”
王福全庄重的接过襁褓想说:“现在开始学。”可是,只简单地“嗯”了一声,觉得喉咙硬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了爱情的成功,他们历尽了千辛万苦,如今爱情终于结果了。他凝视着婴孩似曾熟悉的脸蛋,冲动地亲吻着。
谭医生注视着年轻父亲慈祥而润湿的眼睛,欢喜和爱抚的亲吻。谭医生心里翻起一道热流,这是何等炙热的爱呀!助产士的欢乐与骄傲浸透了她的全身……
谭医生打开门,王福全抱着襁褓,走出产房。此刻的医院灯光辉煌,整座大楼上上下下一片通明。
王福全抱着襁褓和谭医生来到病房,谭医生抢先一步拉亮了病房的电灯,接过王福全手里的襁褓,说:
“让我来抱吧,你去扶她妈妈出来。”
谭医生把孩子放在腿上,便开始了冲奶粉喂孩子。待王福全从医院门口小代销店里买来鸡蛋面条,谭医生重又仔细的把孩子裹好,才撩撩搭拉下来的鬓发,安心的下班休息了。
香喷喷的鸡蛋面条大开胃口。蓝倩倩几下子就把满满的一大盆填进了扁瘪的肚子里。
婴孩效仿般的把小手含在嘴里,吸得“嘅嘅”响。
蓝倩倩长期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王福全静静地凝视着婴孩,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涨满了他的胸膈……
当晚,他斟酌着给孩子取名叫“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