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

      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巷子口是很热闹的。服装店的缝纫机一整天忙碌不停;自行车修理铺的大伯习惯把条纹毛巾挂在脖子上,修着车时不时咧嘴一笑;还有一家杂货店,朱色木板上用正楷写着“如意小店”四个大字,外婆牵着我的手来这里买盐打酒。风吹日晒,小店的招牌都逐渐褪色、掉漆,却不紧不慢开了很多年。

      我们有时会蹲在巷口,看酒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开过,垃圾车一遍遍喊着“倒车请注意”,我们捏着鼻子躲开这难忍的臭味。天真的很蓝,连朵云都没有,我们捡了一些粉笔头,在水泥地上画下这个世纪初的夏天。

      夏天的清晨,巷子里的老人们打开了自家的铁皮大门,或是哼着歌拎着个铁皮桶浇起花,或是骑着自行车去买副大饼油条。石板凳上白色的瓷盆里,太阳花花瓣上还颤动着几颗露水,院子里的凌霄花倔强地攀上墙头,把花朵垂挂到路边。行人往来间偶尔会有几句问候,巷子里充满了纯净的声音。等到太阳再高一点,灼热的光线会穿过老香樟树茂盛的枝叶,在水泥墙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孩子们醒来的时候脸上就是汗津津的了。我们穿着背心短裤出门,在巷子里奔跑,两边的树荫下坐着几个老人,这缓慢流淌的时光凝结成了他们脸上始终如一的慈祥。若是口渴了,我们就会跑进“如意小店”买汽水喝。

      小店老板娘是个和善的胖女人,眼睛总是眯缝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猫。不到十五平米的店里似乎什么都有,神奇宝贝的卡片、硬币大小的旋转陀螺、花花绿绿的干脆面,还有像带鱼一样悬挂起来的红领巾。门口搭起一张方桌,白天铺着最新的报刊和连环画,晚上放些瓜子花生,围坐着几个谈论古今的老头儿。我们嗷嗷叫着冲进小店,争夺着最后几瓶冰汽水,老板娘被我们挤到了一边,只好笑着说:“喔呦别抢嘛,都有的都有的。”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不知道她的年龄,或许是小我三四岁,每次我们闹哄哄的时候,小姑娘都在货架后面看着我们,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我想,她应该是不怕我们的。

      午后的巷子是很安静的,你可以听见风吹过弄堂拥抱紫薇花的声音,也可以听见隔壁院子里大爷轻微的鼾声。墙角下有一条狗窸窸窣窣地跑过,脚步声戛然而止,大概是找到了一个阴凉处趴了下来。大概只有蝉鸣能打破这一片安详,但是在每个人恬美的梦里,蝉的叫声只不过是高山流水边拉响的小提琴而已。

      很远的天边传来雷声轰隆,老人们翻身下床,小跑着下楼或是打开窗户,将晾晒着的衣服、床单扯下。天空逐渐变成青灰色,一两个孩子被雷声惊醒啼哭了起来。雨来得很快,噼里啪啦地冲刷着树干上的青苔、砖瓦上的灰尘、水泥路上的脚印。巷子里的人都在等雨停,阁楼里的一个老人抱着她的孙女,隔着一层雨幕向街对面另一对爷孙招手,他们嘴里喃喃着,说出来的话全被雨水冲走了。

      雨后的黄昏除了浪漫不可多言。回收冰箱彩电的自行车响着铃淌过水坑留下一道痕迹。屋檐上面,杂乱的电线把粉紫色的晚霞切割成五六片。不知那户人家的饭菜香气先从门缝里溜了出来,窜遍了整个巷子,于是桌椅板凳都被搬出门外。晚餐稍微隆重些,咸蟹、小黄鱼、羊尾笋都是下饭必备,再来个肉饼炖蛋,放碗咸菜芋艿汤。我扒拉着饭,看着电视播着第八十一遍《西游记》,直到路灯亮起。大人们和孩子们都到“如意小店”门口纳凉,空气里飘散着花露水的味道,欢笑声、下棋声、拍打蚊子声汇聚在一起,时间凝固了,一抬头,星星都困倦了。走回家的路好短,街边的流浪狗早就睡着了,发出呜噜噜的梦呓。把路灯关了吧,月光够亮了。

      到现在我还是可以清晰记得巷子里的人为北京奥运欢呼的场面,仿佛那一个个烟花脚印就踏在巷子的上空,可是一眨眼三届奥运会过去了,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到这个巷子了。前些天朋友推给我一篇文章,小巷子已经是文化街区了,很多摄影师都会去那边拍一组复古的照片。我笑着和朋友说:“我印象里这巷子好像是没有加滤镜的。”文章的末尾提到巷子快要被整改重建了,想去的游客要抓紧时间了,想来也不多我这半个游客吧。

      我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巷口,“如意小店”的招牌好像重新粉刷过,老板娘又胖了一大圈,似乎在椅子上挪不开脚步。一个瘦高的女孩搬了一箱饮料从她面前走过,“妈,这个放哪里?”长这么大了,这都已经念高中了吧,我想着。她突然回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对她招招手,她腾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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