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红楼自始至终并未提及晴雯的脸蛋生得如何,但我们依然认定晴雯是一个美人。晴雯之美,美在她的眉眼有些像大观园第一美人林黛玉,也美在她那一双无人敢匹敌的手。
晴雯刚进了府,才十岁的年纪,想必贾母也是像打量尤二姐那样,透过老花镜捧着晴雯的那双手细细地打量,那双手也必如柔荑、如水葱、如嫩玉一般,再加上她比别人略标致些的模样,以及天生的一张巧嘴,贾母就留下了这个可心的女孩子。
日久了,发现她的好处简直说不完,恐怕模样还在其次。于是,老太太一狠心,让这个样样拿尖儿的女孩到最疼爱的孙子处照顾起居之事。到了女儿精宝玉房里,晴雯也被捧在手心里,想吃茶便吃茶,不想侍候便歪着,懒了便打牌取乐,看不惯就甩脸子、泼冷水,得意了再贵重的扇子也撕得嗤嗤响。
爱晴雯的人,说她天真烂漫,而恨她的人,看不惯她那一副野嘴烂舌的狂样子。她得罪了一帮人,惹怒了袭人,冒犯了王夫人,让看不惯她的人恨得牙痒痒。这个色色比人强的女孩儿也最终被她的聪明风流所害,落了不得好死的下场。
不禁想到了晴雯的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曹公用“风流灵巧”来形容晴雯之美。但她的风流灵巧,书中一个字也不言及,但掩卷自思,她所有的美,都写在那一双手上啊。
第八回,宝玉和黛玉从薛姨妈处吃茶回来,听晴雯说一早起来磨好了墨,爬高梯将“绛芸轩”三个字贴在了门斗上,“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这时宝玉便怜香惜玉,捧起她的手说:“你手冷,我替你渥着。”这一句,听得人心中暖意顿生。
记得在一组四时即事诗中,宝玉说春夜“自是小嬛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又说冬夜“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这娇懒的小嬛和知心的侍儿,除了晴雯,还有谁?
在三十一回中,娇嗔任性的晴雯与宝玉、袭人拌了嘴,夜来宝玉归来,递给她一把扇子,嗤的一声,撕作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麝月来了,她又接过麝月手上所拿的扇子,任着性儿一连将几把扇子撕得粉碎。宝玉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且撕且笑,娇俏无比,这样的情态在这个痴公子的眼里可是几把不值几何的破扇子买得来的?
人人说美人以目传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晴雯所有的美,却被这一双手表露得无遗。伴随着响彻院墙内外的清脆笑声,扇面在一双纤细却柔韧的兰花指间碎成片儿。这双手的十个指甲上,也一定涂染了用嫣红的凤仙花捣成的汁液,靓丽如水中的珊瑚。这样绝妙无比的手,虽长在卑微的身子上,却敢于向天说不,虽无言语,竟比千万文字更能亮出一道个性的锋芒。
在五十一回中,晴雯顽皮,夜晚穿着小袄就去了寒风侵肌透骨的门外,冻得两腮如胭脂一般,一双小手也生冷。于是,喷嚏、伤风、咳嗽、鼻塞接踵而来,宝玉唤老嬷嬷请了一个大夫来,却不知是个色胆包天的庸医。三四个老嬷嬷带着那位给人乱开虎狼药的胡庸医走近晴雯所卧的暖阁,放下大红色的绣幔帐子,只见晴雯从幔帐内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借着胡庸医的色眼,又给晴雯的手进行了一次高清特写:只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
这金凤花,就是“桠间开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的凤仙花了。用凤仙花染指甲,早已有了几千年的历史。它的根源,足可追溯到中国的周朝。《群芳谱》云:“女人采红花,同白矾捣烂,先以蒜擦指甲,以花敷上,叶包裹,次日鲜红可爱,数月不褪。”用兼有药效的凤仙花染指甲,比化工指甲油更天然浪漫。晴雯的这十根通红的指甲,便是红色凤仙花瓣捣烂所染的。
染上了红色凤仙花的指甲,愈加轻盈、曼妙,就像是一颗颗的相思豆。红豆拢翠袖,这样的情景,焉能人不为之动情?何况是心思不纯的胡庸医呢。
宝玉真真是女儿命里招来的“天魔星”,把祖母赐给他的孔雀毛的氅衣烧了个洞,后襟子上落了个顶大的洞眼,这下一屋子不善女工的丫鬟都束手无措了,犹在病中的晴雯便挺身而出,挽头披衣,顾不得眼中金星乱迸,一双巧手时揽雀裘、时捻金针、时穿绣线、时刮襟口,把宝玉烧坏了襟口的那件从俄罗斯国进口的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的雀金裘缝补得天衣无缝。这一节中,晴雯之手好似有天赐之力,竟拿了孔雀金线,以“经纬界线”之法以假乱真,上演了一出令人惊叹的女工好戏。于是,这双刚刚还拿着一丈青乱戳坠儿的手,变得让人怜惜。
再至七十七回,王善保家的无故生事,对王夫人说了晴雯的许多不是,“(她)仗着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素有心病的王夫人便想起晴雯的水蛇腰,削肩膀,猜疑宝玉被她勾引坏了,便命人叫来晴雯问罪。正值晴雯这日缠绵慵懒,一副春睡捧心之态,更动了王夫人的火。就这样,带着一肚子闷气、生着一身重病的晴雯被撵到了一个住不得人的地方,就好似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宝玉去偷偷看她,握着那双早已瘦如枯柴的手,腕子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子,更显得弱不禁风。只听“咯吱”一声,晴雯于生命的弥留之际将一双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把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咬下。她拉了宝玉的手,把指甲搁在他手中。这一节断指托情,令人不忍相顾。
这双染着金凤花艳红色彩的手指,曾也夜里挑线捻针,白天研墨贴字,这一咬,所有风流灵巧的美,不再生动了。攥紧在宝玉手心里的指甲,再也捻不了针,挑不起线,磨不了墨,烹不了茶,怎能不让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死了,那位日日受她气的痴公子比谁都难受,他用最炽烈的情感、最美好的语言和最生动的比喻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把她比作黄金美玉、晶冰白雪、朗日明星、春花秋月,比作香兰、红樱、甘杏,比作仙云、青烟……仿佛用尽词典里所有美丽的词汇,都无法比拟她的美。晴雯的俏、慧、巧,她的纯真与赤诚,也一去如飞,不复可得了。
这篇《芙蓉女儿诔》,是贾宝玉所有诗篇中最长的一首。怎样一个美丽的人,才能配得上这长长诔文中的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怎样一个美丽的人,才能够得着这穷尽文辞也不能比拟的形象?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