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榜题名的感觉怎么样？孟郊《登科后》写得最好。“昔日龌蹉不自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刻，这首诗用在李商隐的身上，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不过，25岁就高中的李商隐，可比46岁才登科的孟郊幸运多了。可比李商隐还要“春风得意”的是他的好友韩瞻。金榜题名之时，也是洞房花烛之日。

婚礼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李商隐年纪轻轻，不胜酒力。很快就败下阵来。找到厕所吐了干净，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可是，大户人家庭院深深，九曲回廊。李商隐是醉时寻来，醒时不知何归了。正欲托人想问，一个袅袅柔音从耳畔传过。“公子，可是迷路了？”李商隐心头一愣，转过身拱手作揖，“正是，敢问姑娘可知宴会之地？”“公子，请随我来。”女眷不见外客，李商隐懂得这个规矩，低着头按捺发颤的声音：“有劳姑娘了，多谢！”

正可谓，轻步暗移蝉鬓动，风吹罗裙似有香。姑娘这一走动，绿罗裙惹轻尘，也惹出了李商隐千丝万缕的情丝。宴会何时结束，结束后如何回家，李商隐早就一概无主了。一夜无眠后，顾不得韩瞻新婚大喜，一大早就去拜访。韩瞻早有牵线之意，没成想两人竟已有一面之缘。原来昨晚那位姑娘名宴美，小字幼娘。乃韩瞻妻子之妹，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宴美秀外慧中，精通诗律，仰慕李商隐才名已久。李商隐金榜高中，在长安颇有诗名，王茂元对这门亲事也甚为满意。

郎情妾意，佳偶天成。洞房花烛夜，李商隐怀抱佳人，心心念念：“宴美，宴美，爱妻之名就似我俩姻缘，宴席得遇美人，简直妙哉！”心思律动，遂得佳句，赠予佳人。

第二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命运就是这样，对一个人好像就是这么吝啬。他看不惯你仕途春风得意，看不惯你婚姻幸福美满。就在李商隐迎娶宴美之后，朝廷上以李德裕和牛僧孺为首的两大政派的“牛李党争”也到了白热化的时候。李商隐师从令狐楚，令狐楚属牛党。可岳父王茂元却是李党。就这样，刚出茅庐的李商隐因为一场婚姻莫名奇妙卷入了党争的漩涡，两派都把当成叛徒，李商隐两头都不靠岸，里外不是人。就这样，在之后的仕途里，无论是牛派当权，还是李派得势。李商隐都无一例外的被排斥和边缘化。

仕途波折，李商隐不得不多次离开娇妻，辗转于河南、广西、江苏，在地方节度使的羽翼下寻找一个出路。丈夫长期外出，家中的大小事务都压在了宴美的身上。可宴美从没抱怨过，丈夫为了尊严拒绝父亲的帮助，她便为他洗尽铅华、脱下华服，荆布钗裙，像一个普通农妇一样操持家务，带大一儿一女。虽然两人相处的时光是那样的少，可是感情却愈发深厚，相濡以沫。

就在家务的日复一日的沉重负担下，宴美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这次，宴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住了。她书信给在江西任职的李商隐，让他无论如何回来一次。从没见过这样的字眼，李商隐慌了，快马加鞭，往家赶，却还是晚了一步。宴美走了，留下年幼的儿女在她身边哭着，哭着那再也不会醒过来的妈妈。在邻居的述说下，李商隐才知道，原来家中清贫，宴美当掉自己所有的嫁妆，还做着帮人浣衣和针线的活，才勉强支撑家用，在这样的操劳下，宴美一年前就已患病......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善解人意的妻子的书信中从不提起。

仕途的波折没有打垮这个中年汉子，丧妻之痛却压得他再也无法喘气。他再也无心外出任职，只想在妻子故去的地方终老一生。可稚子年幼，又岂能不工作呢。心灰意冷之时，他接受了四川节度使的邀请，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四川。四川的天气是如此的多雨，让本就郁郁寡欢的李商隐心情更加郁结，常常神魂游离。这天晚上，孩子们早早睡下，李商隐坐在窗前，眼前的烛光让他心笙荡漾，妻子的音容笑貌又一次出现了，仍旧穿着初见时的那条绿罗裙，坐在窗前为他挑着芯。“烛芯太长了，改剪了，小心火光闪着”，妻子的声音还是如此的温柔，一如初见时那样。我跟你一起剪吧......呲！李商隐晃过神来，一滴蜡油顺着烛身留了下来，再抬头，妻子早已不见。剪掉烛心，李商隐心中的愁苦更加无法排解，写下：

第三章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七年过去了，李商隐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些年，从四川到长安，再从长安罢职回家。相比他的前半生，已经稳定多了。可是他却比早年奔波时衰老得更厉害了。他的心情并没有随着仕途稳定和闲居而变得平静，而是更加焦虑和悲愤。思念萦绕着他的四周，忧愁时刻消磨着他的意志，悲痛摧残着他的心肝。因为，他的宴美再也不肯归入他的梦中，宴美去哪了？怎么这么久也不写信给我呀？

邻居说，这个人疯了。明明现在在家中，却总觉得自己还在外地任职。明明妻子已经故去，却总问妻子怎么再也没有给他写信，怎么没到他的梦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还说“实不接于风流”，又说自己儿女年幼，直接给拒绝了。也真是好笑，一个诗人，写了这么多情诗给妻子，却说自己不懂风雅，不接风流。

李商隐疯了吗？并没有。等着一个可能会寄到的书信，等着一个可能入怀的美梦，是绝不会比等着一个再也不会活过来的人痛苦的。这一辈子，他的宴美一直等着他，多少次分离，就有多少次等待，他的宴美等得实在够久够久的了，这次换他来等了。李商隐也不可笑。写了这么多情诗给妻子，此生深情已尽付一人，哪里会懂得其他女子的风雅，哪里还能接受世间其他女子的情意呢。别怪他总是无妻作有妻，无家作有家，世间许多未能陪伴的悔恨，都是在忙忙碌碌中造就的。失去方有悔，此生堪可悲。他既不想醒，就由着他在思念和臆想里沉沦吧。至少，在那里，他的悔恨、痛苦和忧愁会比在现实的雨夜中少一些。

回想起那第一次带路，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携手，第一次离别......端居在家的日子，李商隐一遍遍的回忆起与宴美的往事，那么清晰。我还那样的爱着你，就如第一次那样，我还那样的想着你，七年都没有变过。你为什么就不肯来信了呢？你为什么不肯到我梦里呢？你是终于生气了吧？生气我这么久都不来找你吗？那么，我来了，你别生气了，等我，相信我，这次我真的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秋风吹起窗前的一抹绢纸，吹入雨中，吹入月夜里........空床上，晚唐最伟大的一名诗人，微笑着闭上了双眼。绢纸上写着。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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