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五年前独游过孤山。
那时正值他高考失意,又加上他向暗恋多年的一位女同学表白遭到断然的拒绝,让他幼稚的心十二分的低落。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携着一担的行李到了杭州求学,第二天便孤身去了西湖,试图在这湖光山色的名胜找一些慰藉,可这山水却不解人意,用最炎闷的天气来招呼他,整个湖山仿佛一锅热汤,他的独游就更加的落寞了,他于是曾留下这几句:
“那是一个酷热的秋后,只身来到苏堤/ 踏遍孤山岛,独行白堤,空把古迹追忆/ 我以为这样可以把一切忘记,包括你/ 但接天的荷叶,飘香的丹桂,却无法消除心痛的痕迹”
这个少年时期看似大得不得了的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也渐渐淡忘了。当他第二次特地去孤山看银杏时,竟也完全不记得这些往事了。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看银杏的叶子呢?他平常是宅在家里的,不要说五一国庆的长假,就是别人艳羡的寒暑假,也多是呆在家里发霉。这里面的原因,一是由于他的疏懒,换他的话是“一动不如一静”;二是由于他的因循,日子这样过得挺好,为何要去远行受罪?再说一走,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才好?这么一想,再雄伟的出游计划也只能搁浅了。忽然有一天,这日复一日的单调让他厌倦了,觉得要做一个勇敢的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再加上受到他某位老友的怂恿,他第二天便买了机票,制定了一个两天的杭州行程,说是第一天赏芦花,第二天寻银杏,于是便有了这第二次的孤山半日的游程。
此老友是他大学的学妹,几年中一起郊游,喝酒,排音乐剧。毕业的时候她还去火车站送他。几年后,她说看到猎户座想起了他,也让他着实感动了一把。
此时已是残秋。他们先到了北山路,北山断桥一带的山水他最熟悉不过,不过故地重游,他忽然有一种被放逐感,感觉眼前这湖山不再是以前那一座,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老友的存在,真仿佛完全是外乡人,没有一点的关联。他向来是喜欢秋天的,“山寺月中寻桂子”,这样的意境最让他低徊,不过这时候,桂花早已经谢了,深秋的韵致也只能在染得金黄的银杏叶子才能觅得。
老友喜欢看枯荷的残梗,一个劲的猛拍;他喜欢旧寺的山门,在湮没的智果寺前流连。杭州的寺庙是不少的,北高峰南麓的林隐、天竺三寺,南高峰边上的南屏净慈,这算是比较大的寺庙,还有一些小寺庙躲藏在溪山曲折处,这是杭州比起其他都市幸运的地方,他甚至想起了舒国治笔下的京都,那里的寺院、山门之多,不止千家百家,散列点缀于市内各处,成为随时走经、转头一瞥便古意油然而生的最佳市井风景。因此,他在葛岭下找到这么一个古寺的山门,已经是非常的开心。不过银杏却是没看找到,倒让他隐隐有点担心。
他到了孤山,西泠桥边的草地上可以瞧见大片的残荷和几叶孤舟,远处则可以眺望宝石山和保俶塔,这个角度看湖山可以说冠绝孤山,他身边的老友开始感慨光阴的无情,不知多少年头没有这个角度看西湖了。
更喜旁边,在黄绿斑驳的树叶的掩映,有一个古旧的西泠印社的石牌坊,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可惜银杏树只有零星的几棵,不成林,不够味。他们问了在园中扫落叶的老妪,她遥指:“顺在那条路上了山走到屋子的背后就是了。”他沿着幽静的山道上山,都忘记是否曾经走过,孤山不高,不一会看到隐藏敬一书院的白墙黛瓦的后面,有黄橙橙一片树林。走前一看,这银杏林虽也不大,但已经超出他的期望了,银杏的叶子仿佛也稍微深黄,应该早几天来更好,但贵在落叶多,书院的小径满满的落了一地,如地毯,如明霞。他呆呆醉醉地看了好一会,感叹不虚此行,但又随即为银杏打抱不平,这么纯粹、透彻的金黄,在中国历代的诗人的笔下却很少提到它,仿佛也只有李易安“风韵雍容未甚都”算是一个写照。诗人们痴迷于经冬不凋的松竹,雪中盛放的寒梅,可这一树深秋的银杏,又何尝输给它们?这种国产的树种,而外国的诗人却是能欣赏它。歌德的有一首《银杏》:
这样叶子的树从东方
移植在我的花园里
叶子的奥义让人品尝
它给知情者以启示
它可是一个有生的物体
在自身内分为两个?
它可是两个合在一起;
人们把它看成一个?
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得到真正的涵义
你不觉得在我的歌里
我是我也是我和你?
他在想,歌德估计看到的是并蒂的银杏,才做了这一番遥想。虽钱春绮译得不怎么样,可他不懂德语,再说比起中国诗人已经是可喜很多了。在孤山银杏林的幽静的所在,他同时想起前一个晚上写给他老友的一首诗,好像很适合这次的孤山寻叶做个注脚:
我友,暮色是那么的浓
屋内的红霓紫霭
妙曼的异国暖调
足以忘记窗外冬夜的霜风
我友,暮色是那么的浓
你凝眄的神情
倾听的坐姿,那么专注
是否还在回味这久别的相逢?
平淡的日子天天消逝
这次看遍西溪的芦雪
访遍了月下的湖山
是否真能找回
旧日的点点痕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