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地个老天爷哎!我没法活了,四胜啊!你女人赖我偷你家鸡呀,我的老脸都丢尽了,你让我去死吧。”六十多岁的李老太叉着腿坐在家门口大路上,向儿子四胜哭诉着。两只鹰抓似得手有节奏的地拍着大腿,声音拉的很长,就跟唱戏似得,干瘪的身子也跟着前俯后仰。
四胜半弯着腰,架着李老太的胳膊,拉她起来“娘,先起来了吧!地下凉,我回家就去收拾春丫那个臭婆娘,让她来给你赔不是。”四胜哑着嗓子说,对于母亲这种撒泼的方式,他显得很无奈。
李老太常年穿一件深蓝色偏襟褂子,偏开口的深蓝色裤子,走起路来腰板挺的直直的。两条间断眉已经不清晰了,浑浊的眼睛里还透着精明和强悍,脸上爬满了深浅不一曲折不匀的皱纹像块老树皮。
她本来有四个儿子,一胜在五岁的时出疹子没医好,夭折了。二胜十八岁那年因为入室抢劫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病死狱中。三胜到邻村做了倒插门女婿,只有逢年过节的来看看,老伴几年前扛着铁锹去下地,走到自家地头把铁锹往地下一杵,头一歪,断气了。如今只剩下孝顺,对她千依百顺的四胜还守在身边。
四胜和春丫结婚十年了,儿子皮皮都九岁了。这些年,李老太和春丫的战争就没停止过,谁也不记得战争的开端了,或许是从当年结婚时春丫多要了二尺的确良开始吧。没有人能说清楚……婆媳大战一旦拉开帷幕就会一直上演。
劝住了撒泼的母亲,四胜怒气冲天的回家了,捏紧的拳头把指甲里的黑泥都挤出来了,春丫正在猪圈撅着屁股给猪添食,嘴里还“嘞嘞嘞”的唤着,一转脸看见四胜正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因为愤怒额头青筋都暴起了。“你娘又跟你告状了吧!今天咱家少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我就问咱娘看到没,她就哭天抢地,说我往她头上扣屎盆子了。”春丫用力地搓着溅在手上的猪食,低声嗫喏着。
“啪!”四胜扬手给春丫一巴掌,“臭婆娘,让你不长记性,不就是一只鸡吗,丢就丢了,你去问俺娘,不就是怀疑她偷的吗?现在就去给俺娘认错。”春丫摸着被打的火辣辣的脸,眼里噙着泪,转身进屋“嘭”把门关上了。
四胜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出神,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春丫,扎着两条麻花辫,上身穿一件白底绿碎花布衫,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白透红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浓眉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个既秀气又大方能干的农家姑娘。
结婚十年,春丫原本细嫩光洁的皮肤粗糙晦暗,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因为常年睡眠不足泛着红红的血丝显得干涩无神,眼角布满了细纹,双手也有原来的洗白绵软变的粗糙,手背上满是裂口,青筋裸露,就好像是男人的手。
想到这里,四胜的心像刀剜的一样的疼了。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扎根在这个男人的心里。让他无力去判别婆媳之间的对错,只要娘觉得春丫有错,他的拳头就会落在春丫的单薄的身上。
春丫坐在床头,看着熟睡的皮皮以及打着呼噜的四胜, 她已经不记得挨了四胜多少打了。
只记得第一次挨打是因为李老太生病晚上没吃饭,那时她正怀着皮皮,身子乏,也没做饭,就早早的洗洗睡了,四胜晚上从外面回来去他娘屋里一趟,回来就把春丫从被窝里拽出来打了。理由是他娘病了,她都不给弄口饭吃。
第二次好像因为收麦子,春丫没有先帮他娘收割,先去了自家地里,四胜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李老太的地头……第三次……第四次……
春丫懒的想了,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用过,刚开始还能换来几天的舒心日子,后来再闹,换来的只是一身的伤痛和满心怨恨。
这些年身上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她又下意识的用手去碰了碰脸上的红肿。本来以为现在日子好过些了,孩子也大些了,四胜会看到她的辛劳和付出 。
原来生活从不曾如她所愿。那些黑暗的人,糟心的事,总是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她所有的期盼与仅存的希望。
她用手往耳后掖了一下前额的头发,在皮皮稚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轻叹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眼睛所接触到的地方,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散发着诡异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让人窒息。
不知不觉走已经走到了村头,不远处就是一口水井,春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感到有点口渴,于是紧走两步来到水井旁,她趴在井岩往下看,水里映出了她的模样,那么美好,那么安静,好像还在冲她微笑着招手,春丫笑了,笑出了眼泪,她俯着身子,伸出胳膊去触摸水井里的自己……
春丫投井死了,以这中决绝悲惨的方式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李老太的腰,终于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