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嗜睡,除非有重要的事,或者事先定了出行的驴友团,否则很难将我从被褥的魔爪中解救出来,正如朋友所说——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也许为了给躺着一些光明正大的借口,我将计划要看的一些书籍随意丢在床上,这样一旦转个身被书脊硌到,就可以随手拿起看了。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往往南辕北辙,丢在床上的书越来越多,看完一本书的时间却被大大拉长了,一本《枪炮、病菌与钢铁》两个月后还只看一半不到。朋友为之哑然,并对我如此虚度光阴深恶痛绝,强烈建议我好好收拾一番屋子,将书桌收拾出来,“有一个正儿八经读书写字的地方,在心理上就会有种自我严格要求的自律。”于是我将所有堆垒书桌的书籍全部垒在衣柜旁,将之前朋友赠送的一套茶具摆放其上,周六起来,把茶泡上,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不停地喝茶,很快就将《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楼宇烈著)看完,效率奇高,毫无瞌睡。
我想大概是喝茶的缘故。泡的茶是乌岽单从,据说属乌龙茶类,提神效果很好,我对泡茶又一窍未通,泡的茶汤又浓又烈,入口简直有如中药,提神醒脑之功效倍升,于是当凌晨近两点时,四周万籁俱静,唯有我数水饺数得不亦乐乎,然后忽然就觉得饿了。
我下楼沿着右手的小巷而走,路灯并不明亮,逼仄的巷道和两旁静默对峙的房屋大半藏匿在阴影里,硕鼠横行,甚或猛然从阴影中蹿出,像是在深夜里的飙车党。虽然附近也不乏猫狗,但在这样的深夜,连猫猫狗狗也全然了无踪迹,超市、杂货铺、粉面馆、麻辣烫也都大门紧闭,铝合金的卷闸门泛着昏昏沉沉的光,仿佛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我边走边想,准确来说应该是幻想,精灵古怪神神鬼鬼,卷闸门像是宫崎骏动画里的无脸男,老鼠像什么呢?老鼠大概是人类睡着后变成的,身体睡着了,灵魂就从躯壳里冒出来,一缕烟儿化成一只只硕大的老鼠,自由的四处狂奔,天亮时,则又钻进人的躯壳里,那睡着的身体于是蹬腿伸腰,像是活了,又好像是死了……
这巷子太安静了!大概是我太久生活在一个时刻热闹而喧嚣的世界,一旦处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就不由得在大脑中冒出许多鬼怪的画面,一棵从院落伸出枝桠的榕树也让我想起《倩女幽魂》里阴阳怪气的姥姥,随着夜风飘动的横幅又像极了蠕动的触手,明暗闪烁的招牌在头顶幽幽的望着我,背后忽然吹来冷风,我虽然一直告诫自己不能随便转身,但还是猛地转过身子,怔怔地望着空落落的巷子,像是一条幽邃曲折的蚂蚁洞。
我转入大街,在街头找到还在摆摊的卖凉皮的大娘,她神色安祥地坐在红色塑料凳上,旁边是依然热闹的烧烤摊,油烟呼呼蒸腾,熏得人喉咙发痒眼睛酸涩,五脏六腑也呼呼冒烟,伴随着男男女女刺耳的“6个6,7个5”和兴奋的“喝!”“哇,哇……”简直无法想象仅仅只是隔了十几米的那条小巷里寂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大娘拿起一个红色塑料水瓢,将红油、酱油、陈醋、辣椒、芝麻、香葱以此放进调和,一边快速转动手中的木筷,一边转过脸问我真的不要香菜么?
“不要不要。”我忙摆手,眼睛瞅着一大罐红彤彤的辣椒酱,“给我多来点辣椒吧。”
“已经放不少了,很辣的,我自己炒的,辣得很。”
透亮的凉皮拌上,再撒上芝麻和花生,我一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着,被辣椒辣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娘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我就说很辣的,你非得要加那么多,喝点水喝点水,冷开水好。
大娘说这是正宗西安凉皮,西安的凉皮是不是也要放辣椒?按照我这习性,基本是一勺辣椒下去,全部的味觉细胞都去体会辣味了。我边吃边和大娘聊天,除了凉皮还有其他吃的么?肉夹馍算是山西的呢还是陕西的呢?听说那边村子里都是光棍,娶不到媳妇是真的么?听说你们那边碗都特别大,您看我这样的能不能吃完你们那边一碗羊肉泡馍?
大娘坐在弥漫而来的烟雾中,偶尔望望生意兴隆的烧烤摊,我想她大概也想多来些人尝尝西安凉皮,但如此深夜里,大家更希望来上一份香辣的烧烤,或是在骰子的哗啦啦声中灌入一杯冒着白沫的啤酒,脸色微红眼神迷醉,足以忘却舒服的被褥和瞌睡。但大半夜来上一份西安凉皮,莫名就让我想起那年去珠海,杰哥请我们去拱北口岸附近据说特别有名也特别贵的旋转餐厅吃自助餐,那里的自助餐以海鲜最有名,而我进去第一件事就是盛了碗炒饭吃,然后,然后我就饱了。
在吃海鲜大餐的自助餐厅吃炒饭和在烧烤啤酒的夜市吃西安凉皮,无论是和别人在一起还是独自一人,我都好像与周围格格不入似的,想起那时看着他们吃着虾蟹,手法流利动作优雅,真羡慕啊,我呢,也想学学也想吃些,但盛满了炒饭的肚子就不乐意了,你都吃饱了,还吃个什么劲?!
我也跟着大娘的目光望着烟熏火燎里觥筹交错的人,穿着印花短袖衬衫的男人在烧烤架后手法娴熟地翻动铁签,孜然混合着肉油滋滋作响,女人穿行在桌椅之间——他们都像是和铁签上蔬菜肉食一般,滋滋地往外冒油,但显然他们是幸福的,或者至少是看起来很高兴的,男人和女人始终露出毫不做作的笑容。
冷清清的西安凉皮摊上坐着冷清清的我和大娘。
“阿姨啊,”我转过脸,又喝了杯凉开水,“这么晚您怎么还摆摊呢?你看这么晚出来的人都是吃烧烤喝酒的。”
大娘笑笑,或是没笑,只是那脸上的皱纹在黑夜烟雾中给人一种始终微笑的错觉。
“他们生意倒真是挺好的。”我看了看忙碌的男人和女人,站起身准备结账,“那是两口子吧?”
“不是呢。”大娘转过头,“是两姐弟。”
“啊,这样啊,还以为是两口子,哈哈,阿姨您跟他们熟么?”
“熟啊,那个是我儿子。”她用手指指正在翻烤着一排鸡翅的男人,又用手指指正在给顾客结账的女人,“那个是我女儿。”
我一下子没转过弯,怔怔地望着满面笑容的大娘。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掏出手机问我:
“现金?微信?还是支付宝?”